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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泽珠:赶集日记

    那天,恰是镇子上的集,我因缺点当归苗子要去一趟,心念着早早地动身,看有没有好点的苗子,可一觉醒来,已是天下大白,连口馍也不想吃,糊乱一刷洗,便更换一袭稍净的衣服。白了说,那些衣服多由亲戚给的,我也不嫌弃,适身且好,才不管谁笑话咱了。我这样儿再包装,还是个癞蛤蟆进水,原一身疮痂疙瘩。但此时,主要是还得见人,就是趁不逢双休日的时间,拿上娃的病历及户口薄等等的要件,得到镇医院报一下医保,翻来翻去地搜寻半天,找见了这又找不见了那,惹得妻一阵唠叨,烂场婆娘么,不放个地方,屎到屁眼门上你就急了。我嘿嘿一笑,都在这好好地放着,还不是你上次寻身份证揣乱的吗?她也笑了,“尽死皮话多,怪怨大……一早上懒着不起来,这时候要寻苗子,别人都怕返回来了,”她思想着,“你先咬上一口馍去,贵了就少买些,可别逛着不来,我等会给咱做饭,给你扣在锅里,”“好的好的。”随着妻的话儿,顺手取下挂在垩墙的摩托车钥匙,一指头勾上装有要件的手续袋,匆步来到门前的石棉瓦棚下,倒出车,连马达都懒得打着,脚挑个档就滑去了。
 
        一路行人断断续续,那有与我同去之人,全是到自家地头的,一问我此刻才要寻苗子,都就一句话,寻苗子你不早点去,这阵怕是迟了。我一时也没个说的,就说上去再看吧,刷一下摊子,凑个运。可当我把车骑到备仗沟错下的那儿,庄上的侄儿娃捎着半袋当归苗子上来,一问,说今儿价高,好的一斤还十元左右,芽儿长的便宜,他也寻了点便宜的,就这么些,才花了一百多元。这猛的,一听到人家说钱,我也酌量起自己的口袋来,不由得手一揣,这糊涂虫,怎么没装一分钱呀,你拿什么买人家的货呢,想来想去,终没个办法,便直接试问侄儿娃,“唉”了一声,却缄默了,又鼓起勇气,“哎……你身上剩下钱么,这口袋里咋连一毛钱都没装,还寻什么苗子呀,”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一听也哈哈笑了,“也剩得不多,就几十个元吧……我媳妇拿得多,凑庄上的车上了……不了,你拿上用去,看嫌少吗?”“不少不少,你先拿来,碎毛凑毡哩,到集上咱再借些,”他斜着手,从内衣的里面揣出一沓沓零钱数着,十元,二十,五元,再五元……噢,没了,剩成几张一元的了。终究,零零碎碎,仅四十几个元,零头没要,我只拿了三十五。别了侄儿娃后,他回了他的家,我跟我的集。来到镇子上,串集的人稀稀疏疏的,咋就不见一个熟客?许是,这个忙月天气,人都忙地里的活去了,再一个就是时间尚早,正是吃饭的茬子,说不定跟集的人才准备要往来走哩。那瞅瞅铺面的门,开的几家不熟,熟的几家还没开,怪的。把车刚骑到一家私人的兽药店门前时,店主儿在路旁跟人唠着散谎,见我上来,知道我要上去寻苗子,客套地搭了几句,我便开始说起借钱的事。他蹴着的人,一起身从裤兜里摸出几张,说要多少,不够了咱到药店取走。我连忙回谢,说一张就好,地里缺的苗子不多,寻的少。装上借下的钱,暗暗窃喜着,一趟儿把车骑到市场上。
 
        这个时候,阳光愈加地暖和起来,当归苗子也被人买得惟剩不多,估摸自己真的是迟了。把车撑在路边,朝直串了上去,有几背篼长芽子的苗子在路旁立着,盘问一阵,定买八元,低一分也不行,但细一斟酌,发现尾部有几根烂根,再也没得商量。继续上串,到学校的错上角,不见当归苗子的影儿,仅停着几辆买完当归苗子的小货车,司机们忙用笤帚清理车厢里的散土,毕后,依旁闲站的两个人,各拿一条塑料袋儿,忙蹴下用手又抛着揽着,像是得了什么宝物一样。听见他们一个在说,这土好,这土拿回去养花可好了。一个接茬,嗯,山里的大黑土,真好,上集念着揽些,没掺上……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立了半天,自诘一番,看看人家,活着有信心开始侍弄花了,你连个嘴都糊不好,还叫什么男人。转达半天,终也没啥东西,又往返下来,串到南面的那条街上,这不是咱庄上的亲方哥吗?他拄着棍,且肩上斜掮一个背篼,正笑呵呵地与一个外地人商量苗子,见我在那茫然地踱着,就招手了,“来,泽珠,过来,照这些苗子咋样?”我顺势走了过去,一看,这土呀,又一掂,一把足有半斤,磨嘴几言,要买九块,说最多能少五毛钱。心想,土确实大,一斤能有几根根呢?末了我只是候在依旁,听他们几个高一句低一句地讨价还价,一个嫌稍把短,一个却说分叉大,怕栽在地里起杆,气得那个买苗子的老汉,竟狠狠地裂开嘴,顺而把他们几个手里捏的苗子一一夺下,连袋儿扽在身后,“苗子么,那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又不是请木匠量着尺寸订做的,一模一样大,”话一出,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哈哈笑了。
 
        终是,再没个办法,他们几个原像赔罪一样,笑着向老汉恳言,“袋子提来好好商量,害什么气呀?苗子好坏,看好了才能买么,”“谁害气了,几把都被捏散花了,你们就不是个要苗子的人……商量不成,”老汉自个儿到嘴上栽了一根烟,点火抽了起来。“成哩么,怎么不成,拿过来让我们好好斟酌一下,一人几斤,给你就分完了,”老人一听说要把苗子分完,这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笑呵呵地说,“那别再捡来捡去的,齐齐地装,免得弄散。”这一刻,又过来几个寻苗子的外地人,踅了一阵,或怕被人家要走。于是,你半袋,他少半袋的,就把那袋苗子分了,付了钱,我提着给亲方哥背上背篼。他原拄上他的棍,一瘸一拐地朝前走着,当我俩来到市场口那儿时,一个老阿姨背着半背篼苗子堵在眼前,“这儿有些芽子长的苗子,给你们便宜买了。”
 
        “多少钱?一斤,”我止下脚步,头塞进半个背篼瞥了一眼,苗子还匀,不正合我意了吗?嘿嘿,少钱人的奸心眼。亲方哥也探着瞅下,说苗子还算土轻,就是芽子长点,比他寻的苗子要好,他寻的这些,竟是些土蛋蛋货。
 
        “你们看看吧,货看上了再给价钱,”“嗯嗯,苗子也匀着,就差芽子长点,”我挑剔地说着。
 
        “那老阿姨,我也给你不少给价,一斤五元咋样?”我勾下头,从背篼底下抽出两把苗子,怕这样翻腾被人家唠叨,就问,“祥细照一下底面的苗子行吗?”
 
        “细细照,都是自家栽着剩的,没毛病……你家的地热还是凉?”
 
 “地是凉……”我给亲方哥瞅了一眼,“地在阴山的簸箕湾那儿,是我哥家的地。”
 
        “那就好了么,这苗子,你栽的时候,把芽子放端,用指头小心地剜出地膜纸,再用土偎住,那栽上放心得很,我家去年就这么栽的,到最后,当归长得可好了。”看我是愿意她的货,老阿婆忙放下背篼,取出一把匀称的苗子,指着细言起来。
 
        “就是就是,那还要迎天时呢……像去年这样的苗子能凑合,地里不缺雨水,可今年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些天,晒得地上没一点墒气,”亲方哥应了一句,我也点了点头。
 
        “阳山真晒焦了,不下雨是不敢栽的……阴山里好,阴山里这苗子栽上保险,”“苗子看也行哩,我要的少,那再添上一个元,你看价能成吗?”“哎……好了好了,给你装上吧,剩下的没人要了,我背去给这庄上的女子家送给,不就完了,”说着,起身把背篼里的苗子扣在地上。捡抖了半袋,一称,二十斤过点,算算价钱,刚好吧,再多兜里就没钱了。掮着那半袋当归苗子,绑到车的后架时,就记起亲方哥了,那他可咋办?我是一趟儿回家,依他的那个走法,怕到家就天过晌午。不管,心里咯噔咯噔的,还内疚,管了吗?两疙瘩土苗子,再加上两个人,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能负荷得了吗?将就着,越是看那个走法,心上愈是过意不去。车一路慢慢走,我也一路回头看,到医院的门口,撑下车,把半袋当归苗子,掮去寄到一家摩托车修理店,过来就坐在医院门口歇着。
 
        足足坐了有十分钟左右吧,他才拄着棍一摇一摇地走了下来,“你还没回去,再有干的事情吗?”
 
        “也不是很紧要,进去准备到医院凑着报销一下药费,看今儿能把手续办好吗?”我慢条斯理地说着,他也随了过来,把棍靠墙一立,“啪”的一下,不等我帮提,连人带背篼的就坐在檐台上,“这把人累的……那咱娃的病恢复得咋样?”
 
        “好多了……不过,怕挣着,起身时得把护腰系上,让人扶一把。”
 
        “也好,动了手术好,娃们恢复得快……我这跛腿子,到一家私人大夫跟前扎了二十多天的针,倒花钱不是问题,没了可以借,但病是没松点点么,走了这么些路,把人就走颤了。”
 
        这我本也清楚的,自当我小的那几年,我们庄上的家家养着牛,是耕地的耕牛,多人都养着两头,羊也有,但不多,一般是几只或十个只而已,都轮流在一起放养。只有他家的羊儿最多,况且都是黑羊,见天羊圈门一搡开,如窝黑蚂蚁一般,黑楞楞地全拥出来。难怪庄上的几个老先人常说,人家的那地方好,你看,前山是座峰,后山一道林,左右还没破产,活一个鸡洼里的人家,那牲口旺盛不就是指证么。就这样,自从那几年养羊着,他家的庄稼,年年都算是好的收成。也说来有因,粪好么,羊粪可谓是粪里的极品呀!所以然,人家不偷着富,你富。我记得我赶着庄上的一帮牛羊去放的时候,他这也就出来开圈门,并笑嘻嘻地问,“今儿又到哪儿放去哩?”我也嘿嘿一笑,“上豁牙么,再也没个去处。”之后,他把他的羊儿撵随在我的后面,一路瘟神过来坏蛋过去地喊着,到了山里,两帮牛羊撵在一起,小憩阵儿,干嘛呢?一个老样,生火喝茶么。山里好,山里啥都不缺,他更是麻利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刺缝里一揣,两把干蒿夹朽枝之类的东西,一根火柴就点着了,再上面搭几根柴根,挨火置块石片,偎上泥罐,斟入泉眼眼里淹得凉水,仰面儿一躺,开始过着山里神仙的日子了。可此刻,当我再次看到他还是用那长满老茧的手卷纸烟的时候,便更可怜起他的腿了,他的腿子曾比这要灵活得多呀!
 
        “哎!也是啊,这病害是容易,医好吃力……你记得你以前……”说到这儿,不知怎么,我又不自然地挪开话题,“那你在这儿歇着吧,哥,我到医院进去看下,手续办好了,我出来把你带上。”
 
        “那你能带得住吗?还有两疙瘩苗子,”他看了一眼,或没看到我寻的苗子就问,“你苗子呢?不了放到这儿,我给咱俩照着,你消停去。”
 
        “苗子刚寄到熟人跟前,”我努嘴示意了下放苗子的店,遂而站起身,用手掸了掸抹在屁股的土尘,进了医院。那咱要找谁哩?一时间,心里却迷糊了,站在一层的楼下,不由得揣出手机,一摁,将近十点,怪不得肚子里常(肠)家和魏(胃)家打起架来,想吃饭,钱都不够,仅可怜兮兮地剩下十五个元,还是借的,况且说,事儿都没办了,究竟得往哪儿走?串吧,鼻子底下不是长着一张嘴么,不会去打听打听。这便,敲敲这道门,又瞅瞅那扇窗,从一楼寻到二楼,门都紧闭着,像没人,也不可能呀,那只得挨门儿细致地敲了,原敲到一楼的第二个房间时,门“吱”的一下,“找谁呀?”他是个年轻大夫,正像是在电脑上搜寻着什么软件,见我进来,他笑着。  
 
        “你看大夫,我是给娃办这个的,医院里不熟,哪儿是报销药费的地方?”或此刻,我也不知道医院还有要的什么手续,便将一沓沓掏出来,给他指着。  
 
        “门口哪儿没人吗?”他盯住我问话了。
 
        “哪儿呀?大夫,我不知道……那麻烦你指下,”我也细问起来。他忙起身,走了几步,半个头探出门外,用指头指着,“就是那儿,门半开的那儿。”
 
        我依着他说的方向瞅去,果真门开着半条缝,那怎么进来就没看见呢?窝囊虫。自詈一番,然把掏在桌上的那些要件,又齐齐地装在布袋袋里,谢了大夫,匆步去了那个房间。里面坐着三个白衣女子,岁数都不大,看我慌乱地进来,也没人喘话,许被我的愣样儿闷了,只是一个瞅着一个。我小心地放下手中的布袋装,不知该如何把话圆委出口,原就似有雷同的几句,“大夫,给娃要报个药费哩,这些手续,你们看下,看再有要的吗?”    
 
        “今儿人不在,你明天再来,”最里头的一个女护士说。
 
        “那你们能办吗?”我似有央求地问了。
 
  •         “真没有人,我们不能……今早她拿着册子到城里报去了,”其余的两个护士随话着。一时半会,话都到这个眼上,竟没了主意,人不在,你往那儿去报呀。于是,拎着布袋袋就将信将疑地走了出来。恰好,对面二层的边门里闪出一个人来,我是倒没认出,可人家就老远喊着起我的名字……哎,这缺了油的眼睛,他不是咱的老同学某某某吗?随之,伴着一阵咯噔噔的下楼梯声,他来到我的身旁,彼此亲切地揣揣手,他笑着说,“你来这儿有什么干事呀?”我也笑着,怕老同学知道不好意思,糊弄了下,“报点药费,糟糕的,串了几道门,医院没人,”“真没有,我知道,弄册子的那女的刚走掉,你迟来一步,”“就是就是,上来的迟了,还到市场上转了一趟,寻了几斤苗子,”“苗子现在多少钱?”“便宜便宜,我寻得不好,一斤五六块钱……”。两个曾经的初中同学,唠嗑半晌,他去了二楼,又忙他的活儿了,我吗,再也没了主意,只得蔫楞愣地走出医院的大门。
 
        “报上了么?”亲方哥慢慢地站起身问我。
 
        “没呀,管帐行的大夫不在,见了个老同学,人家说,大夫刚搭车去城里了……这啥运气,”我也疲累得如一摊泥样,一屁股坐在墙根前,说实话,见早连滴水都没进,或这时,真是饿透了,颇感到浑身发软无力,就试问亲方哥,“饿了吗?哥,咱俩到饭馆吃个饭再走,”“走……吃走,天不亮就走的呀,还走到啥时候?”我站起身,伸个懒腰,斜掮着亲方哥的半背篼苗子,一同朝路对面走去。
 
        那儿有两个饭店,一个店上面写着清真羊肉面馆,饭是好饭,可一碗要花十块钱,心念着还有点舍不得,那就凑吃个牛肉面吧,廉价且实惠,仅有六个元。把背篼立在檐台,我们就进了另一家牛肉面馆。店主儿忙从里门迎出来,取了两个一次性的杯子,斟了两杯茶,让我俩先喝着,他就去了里面。几分钟过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放桌上。也不顾什么的窝囊劲,只管埋头努力,一阵儿,我便囫囵地吞咽下去,不等亲方哥说起钱的事情,起身到店里付了。
 
        “钱,这儿有哩……你给什么,”还在吃饭的亲方哥也忙起了身,手里捏着二十元的一张,硬给那个店主儿戳着。
 
        “算了算了,这次他给,下次你给,就十几个元么,都一样的,”“就是就是”,搭着店主儿的话,我出来到修摩托车的那儿,去提寄下的半袋当归苗子,顺便用仅剩的三个元给娃买了些小面包,想想拿了这些回去,总比吃几毛钱的垃圾食品要上点格儿。
 
        这在后架放好我寻的苗子,再到依旁的店里要了条破塑料袋儿,把亲方哥的苗子装在里面,并也挨在一起,用捎带紧捆。他只背了个空背篼,还有他的棍,可竟在上车的时候,他踏了三次,还是不得上去。一个守铺面的女人看着无奈,便笑着说,“你把车靠在台阶跟前,上就容易多了,”“是啊,这糊涂着,竟忘了这方儿,”我于是把车往后一退,他一手掣着我的肩,一腿跨过,来个大骑马,总算坐到了上面。
 
        那一刻,于他而言,虽是一脸的尴尬样儿,但心里却是暖暖的,或说暖暖地感动。在回家的路上,他还不时的给我忸怩地说,“今儿可多亏你了……不然,我这么家子的人,走在集上,躲都来不及,谁能可怜一下呢?”
(王泽珠,八零后,甘肃漳县人,农民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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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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