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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祖武:最后的耕读族(中)

最后的耕读族(中)

文|李祖武

俗话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似我这等窝里罩的半吊子文人,既懒于读万卷书,又只熟悉二里村道,还出了这么大个题目“最后的耕读族”。就好比冰箱里只有二两豆腐,一个半洋芋,给客人吹牛说我给你们上一桌十三花,把客人胃口全吊起来了,我收到的“期待下文”的留言不下三十个。怎么办?怎么办?翻箱倒柜,捜肠刮肚,挠头剜耳之后,终于按捺住虚妄狂想,慎重决定还是烩一锅洋芋烩豆腐吧,多撒点胡椒粉,说不定有的客人鼻尖上还会浸出汗珠呢。

上世纪初,祖父李天煦供职亦渭学堂,开始每天用一双大脚丈量二十里路(一直说多嘉庄离城10里,现在我开车得知应该是7公里14华里路),后因民国十八年大饥荒振灾事务太忙改骑毛驴了。祖父的长子我的父亲李瓖(字赞亭)在北平国立艺专读书,家里种地加上爷爷当校长的薪水维持家用尚不勉强,但要再供京华读书的父亲就吃力了,爷爷不得不经常倒些皮统子或药材寄往北京给儿子换学费。

多嘉庄的老宅就像一座港湾,承载着一代代读书父兄们的希望和乡愁。父亲学成后,历武汉、兰州、南京、西安,多处供职,中途总是在多嘉庄休整。1941年父亲与常书鸿共赴敦煌筹建研究所,因为水土不服,差点把命丢在了大漠,仅一年,即回老宅养病。尚未痊愈,便受命任国立五中校长。因抗战正酣,母亲就住在多嘉庄老宅,这时生下了我。

按大人们说,我是热头晒上大背斗高时养下的。由于天生愚痴,谁问我都是这个回答,坚信生我时的阳光和倒扣在廊上的大背斗是唯我独有的。直到上中学时,有甘谷平凉的同学说他们也是太阳哂到大背斗上时生的,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句俗语,恍然大悟。为什么每次我认真的回答总会换来大人们的哈哈大笑。但我对斜躺在廊檐上的大背斗却一直情有独钟,总爱冬天正午躺在富有弹性的空背斗上晒太阳,夏天晚上躺在背斗上数星星,因为我坚信,我就是送子娘娘用这个背斗背到人间来的。

幼时十分羆顽,颠跑着走都走不稳的步子满村乱窜,我家院后的梨园地仲爸种了二亩西瓜,瞅准一个跑过去抱住扭动,左扭右扭也扭不动,等扭断了瓜蒂,我便和瓜一起滚了出去。仲爸没打我,把瓜架在我怀里:“撑眼棍棍,抱回去吃去!”本来我就头大,走不稳,再抱上一个比头还大的西瓜,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挣扎到我家大门,砰一声终于把瓜摔碎在大槐树下,我便很冤枉地嚎啕起来一一为我人生的第一次失败。

天水市政协编著的天水名人一书中李天煦词条的最后一段说:“先生逝世二十年后,1948年,亦渭两校(亦渭小学与县立中学)师生每人搬一块砖到多嘉庄,为李天煦先生建立纪念碑,碑额题书`教泽常新'”。这时我四岁,爬到西山枣林下时便累趴了,大人抱起我,极目望去,师生搬砖的队伍在山道上蜿蜒,似一条灵动的长龙,这是我幼年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

祖父身后三子,分别名为瓖、琬、瑜。二叔我没见过,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大哥我的父亲带他在南京上学时,染上时疫少殁了。三叔李瑜我叫碎爸,高中毕业后回家种了几年地。我有印象,高高瘦瘦的身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放下扛着的犁桦,把毛驴赶进驴圈,便在廊檐上读起书来。两年后他同叔母双双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陕西,先在宝鸡,后在咸阳教了一辈子中学,瑜叔教数学,叔母教美术音乐。他们競競业业传道授业,终老于关中。堂弟卫红至今与我有微信联系。

暑天最盼望叔父兄姊们放假回家,老宅前后院会顿时热闹起来。约一亩地的后书房院栽满桃梨榆柏梅竹木瓜,正南有祖父手书“观玩易象处”白壁黑字的照碑。园子东南角一株生长旺盛的冬青树,浓荫笼罩半园,它的躯干虬盘交错,参差缠绕,形成了天然藤椅。娴静美丽的大姐金陵抱一部红楼终日栖身于上,其他叔兄姐妹在园中嬉戏,渴了,用下井(木水桶)从照碑西侧的井里拽一桶清冽冰沁的凉水畅饮,顽皮的长安哥拍打着肚皮直呼“美的、美的。”

入夜月光下的庭院便有家庭音乐会举办,瑜叔的三弦,大哥祖育的二胡,大姐金陵(祖箴)的月琴奏响在这古老的庭院里,一曲《阳关三叠》,又一曲《苏武牧羊》,还会有《满江红》《送别》等…。

我生命中的音乐种子就这样润物无声地播下了。

解放后我随母亲搬入城里,先住在天师的校长室里,后搬到砚房背后26号赵家院。从此我便有了一种新情绪一一乡愁,无限怀恋叔兄姐弟的团聚,更无时无节想回多嘉庄河坝里打蛟水,山上摘莓子,树上掏鸟,那种不拘礼节,百无禁忌,蓬首跣足,自由自在的好日子。盼啊盼,终至于越盼越远,父亲调到省教育厅工作,我和母亲又来到了陌生的兰州。

开始兰州是排斥我的,小孩们围着我笑话我的“你咋来、古咋来,嗷连牛北没咋。”我也觉得兰州话太难听“价你不闹佛,我佛。”终至于寡不敌众,不用三个月,我也很流畅地“尕娃们,我们雁滩浪走!”很快融入到新语境,新环境中,而且觉得兰州话比天水话更富有歌唱性。

我在中国频繁的政治运动折腾中一一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肃反、合作化、公社化、除四害、大鸣大放直至反右斗争的背景下完成了小学学业,于1958年考入兰州一中。一进校就坐在操场上听高中同学喊打倒右派老师的口号。

紧接着,父亲在去河西(夹边沟)还是退职还乡的两难决择了还乡,一是因为年轻时已经领教过了差点把命丢在河西的噩梦,二是退而耕于野的思想促他圆归去来兮之梦。领了一千元的退职金,携母亲回到了多嘉庄老宅。父亲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六一、二年的大饥荒。但家乡的土地像瘦弱的母亲,再穷再苦再难再累,也会接纳她的儿女,五塊钱一斤的洋芋,十塊钱一斤的玉米面,一千元的退职金硬是救了爸妈的命。

初中阶段是人生观迅速形成的阶段,是读书最多的阶段,也是接受能力最强的阶段。假期回家,当年村口焚书三夜,村里一家分得一口书箱作面柜的情景我还记得,但作为纪念,劫后残留的祖父手抄本《名文类抄》及他的著作《怡情集》《论说偶存》,父亲的《敦煌笔记》,以及父亲农余剪贴的报刊文章都为我补充了营养。

(以上是父亲晩年农耕时的报章剪贴(1958——1976)。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人的学习方式。)

(祖父李天煦遗著)

回到学校,父亲那历经宦海沉浮、饱尝各种政治冲击,却依然高大挺拔的身躯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哼着西皮二黄下地的身影,屡屡出现在我的脑际,摧我快快长大,唤我渐渐老成。

时光来到1962年我高二结业时,便被响应号召以回乡知青的身份回到多嘉庄,来续我童年的美梦。然而,童年的梦是不可能再给十八岁的大小伙延续了。我在2021年完成的《青春六记》中用六个章节一万五千字的篇幅,叙述了我在未入世便先出世的躬耕生涯中的成长过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读。

作者简介:李祖武,1944年生人。集词、曲、唱于一身的音乐家。曾任天水市歌舞团团长、天水艺校校长、天水市音乐家协会主席、天水市合唱协会理亊长,现任天水老年大学副校长,红霞艺术团团长。李祖武9岁作曲,十一岁指挥兰州市少年合唱团,十六岁写歌剧,十八岁下乡务农,致力组织农民剧团,活跃城乡;28岁始任教中学,1980年代表甘肃参加全国民族民间唱法独唱会演,把自己用天水民歌改编的歌曲《高山顶上修条河》,《天水四季歌》唱响在人民大会堂。翌年,代表甘肃参加第一届西北音乐周长安音乐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活跃在甘肃歌坛,这一阶段的声乐教学发现和啟蒙了吕继宏、黄金钟等人。市歌舞团任职期间创办了天水艺校。退休后受聘天水老年大学,十七年如一日,与其他老同志一起悉心老年教育,把天水老年大学办成了全国先进老年大学丶全国老年大学校园文化先进集体,甘肃省唯一的全国示范校。此间,李祖武的音乐创作也进入了高峰期,完成了以《女人歌》、《飞将颂》、《读树》、《伏羲画卦》、《中华之根》等为代表的讴歌天水的大型合唱作品多部,并把这些作品唱到全国及世界各地。进入新时期以来,创作势头更趋迅猛,录制了《天水的月亮》、《这双手》、《自豪》、《苦苣菜》、《玉兰花开》、《罐罐茶》等词、曲、唱一体的声乐作品,已在网络广为流传。李祖武先生不知老之将至,全身心地投身天水音乐文化事业的精神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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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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