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送伞人
这世间的热闹,大抵是相似的;而冷清,却各有各的滋味。你风风光光时,那热闹便如同夏日的蝉鸣,铺天盖地,聒噪得让你以为整个季节都是你的。酒桌上是暖的,言语是热的,一张张面孔被灯光与恭维熏得红光满面,你看谁都像故交,听什么都像真言。那时节,你仿佛置身于一场永不散席的盛宴,周遭是流动的盛宴,而你,是那席间的中心。
可古人说得妙,“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那纸张的薄,非得有一阵逆风吹来,是体味不真切的。这阵风,或许便是你人生里结结实实摔的那一跤。
待你真正跌倒了,不是踉跄,而是实实在在地扑倒在地,尘土沾唇,浑身都散了架似的疼,你才第一回看清了脚下的地面,原来是这般粗砺与真实。也就在这一刻,你头顶那片喧嚣的、五彩的云,倏地便散了。你挣扎着,勉强扭过头望去,那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不知何时已稀疏得可怜。多数人,只是远远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好奇的神气,像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叹一句“哎呀,怎么这样不当心”,那声音飘在空中,人影便已随着话音淡去了。最终肯弯下腰,向你伸出那只手的,往往就那么一两个人。他们的手,或许并不有力,衣裳也不光鲜,但那只手的温度,却能一直暖到你冰凉的心里去。
若说摔跤还只是皮肉的试炼,那么,开口向人告借,便简直是直刺灵魂的考验了。那短短的、几个音节的请求,从唇齿间挤出来,竟有千钧之重。电话那头,霎时间便成了人性的试金石。有人立刻诉起苦来,那苦水仿佛比你的还要深重几倍;有人则干脆地沉默了,连那“嘟嘟”的忙音,都透着一股仓皇的、避之不及的意味。然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或许平日也并不多话,交情看来也似乎平平,他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多盘问,仿佛怕那问话的风,吹折了你已然薄如蝉翼的尊严。他只轻轻地说:“不打紧,我这里有。你且用着。”这一句话,便像暗夜里忽然点亮的一盏孤灯,虽照不亮整个荒原,却足以让你看清脚下那条回家的路了。
这便使我想起雨来。夏日午后,天色骤然一变,泼剌剌的雨便如乱箭般射下。你狼狈地缩在窄窄的屋檐下,看街上行人奔逃四散。你若发一声呼喊,或能在朋友圈里赚得许多焦急的“慰问”与“点赞”,那些符号是热的,心却也许是隔膜的。而真正会撑着一把伞,冒着劈头的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寻你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平素为你送伞的人了。锦上添花的事,是熙熙攘攘的;雪中送炭的情,却总是寂寂无名的。
由此看来,那顺境中的酒,的确是喝不出真假的。所有的酒杯碰在一起,响的都是富贵与繁华的梦,梦醒了,声音也就散了。唯有那只在你滚倒时伸来的手,那句在你窘迫时说出的话,那把在雨中微微倾向你的伞,才是实实在在的,有筋骨,有血脉的。
所以,我不再怀念那盛宴上的喧哗。我只会更紧地握住那几只泥泞中伸来的手,并将他们的样子,牢牢刻在心上。我们不仅要在这风雨中,辨认出那只送伞的手,更要在自己的天放晴了之后,学着去做那个,在别人的大雨里,默默送伞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