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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 :窗上的水痕

窗上的水痕

这痕迹,说来也奇妙,并非雨滴直接的面目。雨是直截了当的,来了,便在玻璃上撞得粉碎,留下一滩狼狈的湿迹,随即又在风的燥热里,悄无声息地收了场,什么也不留下。独有这水痕,是夜里的雾气,那种看不见的、浮游的微尘,沿着冰冷的玻璃,极缓地、极耐心地,汇聚成一颗颗浑圆的、饱满的露珠。它们自身是没有形状的,全凭了玻璃的坡度,才拉扯出这般或那般的长长短短的轨迹来。而后,仿佛是一阵无声的号令,它们便开始向下流徙了。

这流徙是静默的,几乎是不情愿的。一颗先动了,仿佛是个探路的先锋,它择了一条最陡的路径,便义无反顾地滑下去了。它的身子在后面拖出一条清亮的线,像蜗牛爬过的银迹,只是更细,更空灵。接着,旁的露珠仿佛得了启示,或是受了这条新辟路径的吸引,便都向着那轨迹靠拢,一一地汇合进去。于是,那一条线便丰腴起来,成了一条极细的、流动的溪涧。它们走得那样慢,叫你盯着看时,几乎觉不出它们的移动;可你若将眼光移开片刻,再回来看时,便惊觉那水痕又向下延长了一分,形态也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这便是一种“不打扰”的告别了。它们来时,没有一声喧嚷;去时,也不带走一片光影。只是这么静静地,完成了自己的旅程,而后便将这旅程的印记,交付于玻璃,交付于偶然一瞥的眼光。

我看着这纵横交错的水痕,心里便无端地想起一些久远的人与事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盘桓过,给过你欢欣,也给过你慰藉的影子,不也正是这样么?他们来时,往往也是在一个不经意间的清晨或黄昏,带着一身的光彩,闯入你的世界。你们也曾有过长久的、倾心的交谈,以为这交汇的光芒足以照亮一生的路途。可后来呢?后来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或许只是在一个如常的、和煦的午后,你忽然发觉,那对话框里的最后一句,已是停在三年之前了。

这便是一种成年人的断交了,静默得如同这窗上的水痕。没有长亭古道的悲戚,没有杯酒相劝的缠绵,甚至没有一句郑重的“再会”。只是在时光的默默流淌里,你不再向前一步,我也不再回首张望。我们都还安然地存在于彼此那长长的名单里,像一座沉默的远山,望得见轮廓,却再也听不见山间的回响了。这并非情谊的消亡,不,绝不是。那只是一种默契的、相互的退场,因为我们各自的人生书页,已然翻到了迥然不同的章节。那曾经相交的一点,已被岁月的洪流冲成两条再无汇合可能的平行线,只在回望时,能看见那一点模糊而温暖的光。

夜更深了,玻璃上的水痕许是快干了,那痕迹显得愈发浅淡。我忽然觉得,这满窗的痕迹,竟像是一幅极复杂、又极空灵的地图。它画的不是山川城池,而是许许多多静默的灵魂,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所走过的那些蜿蜒的心路。这些路,无人可以同行,也终将被翌日初升的太阳彻底抹去。然而,在它们存在的这一刻,在这清冷的、孤独的灯下,却被我一—一个同样静默的夜游人——所看见了。这看见本身,或许便是一种无言的懂得,一种最后的温柔了。

我站起身,捻灭了灯。房间沉入完全的黑暗,那满窗的水痕,也便倏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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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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