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不知怎的,近来总想起河床。
不是那汤汤的流水,是水底下,那默然承托着一切的、河床。
黄昏时,我常去城外老桥下坐坐。汛期未至,河水清浅得有些腼腆,幽幽地淌着,这才将那河床的全貌,坦坦地露给你看。它是灰褐色的,并不好看,被千年万年的水流磨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一片温顺而沉重的圆润。大的卵石,如沉睡的巨兽,伏在中央;小的砂砾,则密密地铺陈开去,在夕照里泛着一种钝钝的光。它那么静,静得仿佛不是它承载着河流,而是河流,这匆忙的、喧哗的过客,偶然从它亘古的梦上流过。
我看着它,便觉得它像极了许多东西。
它像那条穿过我童年村庄的田埂,被无数赤脚、草鞋、牛蹄踏得油亮,在月光下像一条发白的旧绳子,捆住一片沉甸甸的梦。它更像某些人的脊梁,不,是某些时候所有人的脊梁——当你必须挺直了,去承受一份重量的时候,那感觉便是如此了。不是尖锐的痛,是一种广漠的、钝的压迫,从骨骼的深处漫上来,让你觉得自己在缓慢地、坚定地陷落,却又在这陷落中,不可思议地站住了。
水是活的。它歌唱,它奔流,它映照天光云影,它带走落花与时光。人们总赞美水。可河床呢?它只是“在”那里。它的命运,便是承受。承受水的柔媚与暴怒,承受冰的割裂与封冻,承受那些被水遗弃的一切:一枝无根的断梗,半扇朽烂的桨片,还有层层叠叠、不知来自何方的淤沙。它将它们全搂进自己怀里,沉默地消化着,成为自己身体里更深、更暗的一部分。它的丰富,来自它吞下的所有苦难;它的坚实,来自它承担的所有消逝。
这承受,便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了。
我想起那些在晨光熹微中醒来,将自己投入一种固定节奏里的人;想起那些在暮色四合时归家,将一身风尘挂在门外,只将温顺的笑意带进去的人。他们便是人间的河床。时代的洪流,生活的碎浪,从他们身上滚过,带着嘹亮的声响与炫目的色彩,奔向某个似乎更有意义的前方。他们不发一言,只是将那些洪流与碎浪留下的东西——柴米油盐的琐屑,生老病死的重量,望子成龙的期许,安身立命的忧劳——一层一层,默默地承担下来。他们的生命,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承担里,被冲刷出一种温润而坚实的光泽。你看不见他们的流淌,却能感觉到,正是他们,决定了这人间的河流,最终的模样与去向。
暮色渐浓,河水变成了幽玄的钢青色,而河床的轮廓,却在阴影里愈发清晰、厚重。它让我觉得安心。这世上,总需要一些不流动的东西,来告诉我们何为归宿,何为承载。流动的,终将逝去;而这逝去的一切,唯有在不变的承托者身上,才能找到它们曾经存在的、沉甸甸的证明。
我站起身,该回去了。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将故乡称作“桑梓”,而将归宿,唤作“泉下”。那都是些最深厚、最沉默的,能承托生命与魂灵的东西。我们一生喧腾,如不系之舟,而心底所求的,不过是这样一段坚实、温厚、无言的河床。它不说话,它只是在那里。
让你知道,你的所有漂泊,你的所有重量,终于,有地方可以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