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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河流知道答案

河流知道答案

我总以为,是风吹动了河。直到某个黄昏,我蹲在河边长久地看——看一片被虫蛀过的黄叶,打着旋儿,不肯沉下去,也不愿漂太快,只那样不情愿地、慢慢地转着圈。我才恍然:风只在表面留下波纹,真正推着一切往前去的,是水自己。是那看不见的、向下的力。命运大约也是如此:我们能看见的风浪与际遇,都只是表象;底下那沉静的、向某个必然方向流去的趋势,才是所谓天意。

可我们毕竟是那叶子啊。知道自己终究要去往某个终点,与心甘情愿地、毫不挣扎地随波逐流,是两回事。于是有了一生的姿态。有的叶子平躺着,早早认了命,走得迅疾而沉默;有的却倔强地侧着身子,每一次旋转都像一次微小的抵抗,让过程显得曲折而缓慢。老天给了我们河床的宽度与坡度,这是背景;而我们选择以何种姿势漂流,这便是自由。生命的全部尊严,或许就藏在这微不足道的、挣扎的姿态里。

缘分是两片叶子的相遇。在某处回旋的水湾里,你们并行了许久,叶柄偶尔相触,发出极轻的、只有流水听得见的声响。你以为这相伴会是恒久的了。可一个不经意的漩涡,或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便将你们轻易地分开。你回头望,它已在另一道水纹里,朝着略有偏差的方向去了。你没有喊它,它也未曾停留。因为河流知道,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终究要独自完成的旅程。相聚是恩赐,离别却不是惩罚,只是流程。在还能相望的距离里,你们曾共享过同一段光线,映照出彼此脉络里相似的金黄,这便足够了。

至于得失,那是岸上人的眼光。从河的视角看,哪有什么真正的得失呢?一片叶子得到了一粒沙的依附,便失却了些许轻盈;它失去了一小角身体,却因此获得了更奇特的旋转方式。那被虫蛀过的洞,是残缺,却也让光从中穿过,在水底投下晃动如银币的光斑,成了鱼群片刻的欢场。上帝关上的门与打开的窗,从来不在不同的墙面,它们本就是同一个开口——你称之为“门”时,是背对着光;你称之为“窗”时,是转过了身,看见了光。

于是成败、浮沉,都成了太过人工的刻度。河水从不丈量这些。它只负责流淌,负责容纳。你风光时,是河面上一片被夕阳镀得金红的叶子,璀璨夺目;你落魄时,是沉入幽暗水底的一片静默,滋养着看不见的水草。对于河来说,两者都是“在”,都是它怀抱里的一部分,并无高低。那风光时的璀璨,是给你自己看的,让你知道生命可以那般明亮;那落魄时的沉潜,是给生命本身看的,让它学会坚韧与等待。爱你的人,是托着你的那股水流,让你安稳;伤你的人,是那块让你打旋、让你疼痛的礁石,却也因此让你看清了自己脉络里最坚韧的部分。

我站起身,暮色已浓。河流在渐暗的天光里成了一道深沉的墨迹,依旧从容不迫地向东而去。我忽然明白,我们这一生所有的焦虑、执着与悲喜,或许都源于一个误会:我们总以为自己是那个渡河的人,在寻找彼岸。可事实上,我们本就是河本身。那些奔腾与平静,那些浑浊与清澈,那些接纳支流的丰盈与穿越峡谷的激越,这些动态的、变化着的“经历”,才是生命唯一的实体。所谓的“岸”,只是一个不断后退的参照,我们永远抵达不了,也无需抵达。

天意,是这河流必然的走向,是那最终的、不可折返的归处。而我们自己,是这每一刻的水声、光影、温度与速度。活这一程,便是活成这河流本身——全然接受自己的流向,也全然体验每一寸河床的起伏。从容,便是水的声音:它流过一切,诉说着一切,却从不解释,也从不停留。

夜深了,我转身离开。身后,那河流的声音,仿佛更响了。那不是离别的话,而是同在的证词。它流着,我便也流着。我们都是一段正在成为往事的水,闪烁着,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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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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