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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 :十二月的刻度

十二月的刻度

这是月末最后一天的黄昏。我走在将暗未暗的街上,忽然感到脚下的人行道砖石,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们似乎不再是坚硬的铺路材料,而成了时间的刻度。一步,一月;再一步,又是一月。十二步走完,便是一年。就在这寻常的归家路上,我竟用双脚重走了自己的三百六十五天。原来时间从不抽象,它被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成了具象的存在。

路旁梧桐的叶子几乎落尽了,枝干在灰蓝的天幕上画出疏朗的轨迹,像极了我们年初时在心中规划的蓝图——干净、清晰,带着某种天真的秩序感。可我们走着走着,总会有风雨不期而至,总会有枝杈旁逸斜出。那些计划外的岔路,那些不得不绕行的坎坷,最终都成了掌纹般的存在——看似混乱,却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抓握、每一次承托。年终盘点时,我们常为偏离“正轨”而懊恼,却忘了生命的美感往往来自那些优雅的意外,来自直线之外那不可或缺的弧度。

临街的窗户次第亮起灯来。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正在进行的夜晚,一种正在展开的生活。我突然想:我们整年的奔波,不正是在各种“光线”中穿行吗?办公楼的日光灯是冰冷的、均质的,它照亮效率却照不见温度;地铁的荧光是疲惫的、恍惚的,它承载身体却载不动沉思;唯有此刻家中的暖光,是毛茸茸的、可吞咽的,它能消化你白日的所有坚硬。我们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在不同的光里切换不同的自己——在职业的光里成为齿轮,在街灯的光里成为影子,最后在属于自己的光里,才重新成为会疼会软的血肉之躯。

这让我想起幼时在老屋墙上的刻痕。每年生日,背靠门框,父亲用柴刀在木头上划下一道。那痕迹起初清晰锐利,像刚刚立下的誓言;随着年月流逝,边缘逐渐模糊,最终融进木头的纹理,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的年岁增长何尝不是如此?那些年初许下的愿望、定下的目标,起初棱角分明;待岁月流过,有的被磨圆,有的被覆盖,有的则悄然生长进我们生命的木质里,再也分不清哪是愿望,哪是自己。真正的完成,或许不是打勾清单,而是让自己成为愿望本身。

风紧了,我竖起衣领。十二月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月份——它既是一年的终结,又是终结的开始。我们站在这里,像站在河流的转弯处,能同时看见来路与去路。来路上漂着尚未沉底的落叶,那是未竟之事、未尽之言;去路则隐在薄暮中,等着我们用明天的脚步去搅动第一圈涟漪。这交汇处的清醒最是珍贵:它让我们明白,生活不是一场冲向终点的赛跑,而是一次次在终点处发现新的起点。

路灯“啪”地一声全亮了。光从头顶泼下来,把我的影子压缩在脚底,又短又浓,像一枚时间的印章盖在路面上。我继续往前走,知道明天会有新的影子拖在身后,知道明年会有新的刻度等在脚下。成长或许就是:不再害怕影子的存在,不再抱怨刻度的严苛,而是学会在有限的光阴里,走出无限蜿蜒的路径——那些路径最终会连成一片,成为我们唯一且不可替代的、存在过的证明。

到家门口,我回头望去。刚才走过的路已隐入夜色,唯有路灯排成温顺的队列,标记着一段已被征服的时间。我忽然感到一种轻盈的疲惫——不是被时间追赶的累,而是与时间并肩行走后的踏实。推门进去时,我对自己说:辛苦了。不是对“完成”了什么说的,而是对“经历”了这一切说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值得致敬的成就。而新的一年,不过是让我们换个姿势,继续这美好而庄严的“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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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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