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试炼
人心是看不见底的深海。你以为掷下一颗真心,总能听见些回响的;可那石子坠下去,往往只是一线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无尽的、沉默的墨蓝吞没,连你自己都疑心,是否真的投下过什么。于是我们学会了在岸边徘徊,学会了先伸出一根手指,探一探那水温。寒了,便瑟缩回来,裹紧自己,叹一声:“难。”
确实是难的。你记不记得那种将胸膛都敞开的温热?话语是滚烫的,承诺像金石刻的字,你以为总有些是熔进了血脉里的。可风雨来时,那些字迹竟如沙滩上的画,潮水一卷,便平复如初,只留下你自己,对着一片空茫的湿痕,愕然而立。这才恍惚明白,原来人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心头血的热度,从来就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们错将言语的烟霞,当作了灵魂的炉火。
于是人便聪明起来,也寂寞起来。像收藏家鉴别古物,对着每一张笑脸,每一句热络,都要就着光,细细地看那釉色底下是否有冰凉的裂隙。这过程磨人,将一种天真的热望,慢慢磨成了一种警觉的凉薄。我们开始信奉一种等价:付出一分,便期许一分;收回一分,才再付出一分。将这称为成熟,称为通透。
可人心这片海,它的法则偏偏不在这锱铢必较的算盘上。它最深的奥秘,藏在那不计较的、兀自汹涌的澎湃里。我后来遇见过一个人。相交极淡,如水。没有过掏心掏肺的长谈,没有过斩钉截铁的誓言。只是在许多个我几乎要被自己世界的沉渣淹没的时刻,一回头,总看见他静静地在不远不近处,像岸上的一盏灯,光晕不大,却稳当。他不曾说过“有我在”,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句话。我从他那份静默的“在”里,忽然懂得了什么是“换”。
那不是集市上银货两讫的“换”。那是一种气息的相认,是频率的共振。你投下石子,他那里并无响动,你却感觉到整片海轻轻地、温存地托了你一下。你的真心,没有换来另一颗真心对称的剖白,却换来了一个让你敢于继续怀抱真心的、安稳的港湾。这或许才是“人心换人心”那句古语里,未曾明言的深意:它换来的,往往不是一面镜像,而是一种境遇,一种让你灵魂的火焰不至于被世风吹灭的、宝贵的境遇。
所以,难,自然还是难的。那许多投石问路的徒劳,那许多错付的温热,都是这试炼场上必然的尘灰。但我们走过这试炼场,不是为了最终学会紧握空拳,心如铁石。恰是要经过这千般试探,万种失望,我们才能从迷眼的珠宝中,认出那真正的明珠;才能在喧哗的人声中,辨别出那沉默的、却与你同频的共振。
人心是海,深不可测。但你若因惧其深寒而永离岸畔,便也永不会知道,当某一刻,月光铺满海面,那与你灵魂波长相同的光,会从怎样的深处,为你泛起一片碎银般的、温柔的粼粼。那便是“换”到的全部了——它不多,但足够照亮你脚下,那一小段通往更广阔自己的,黑暗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