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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 :冬至

冬至

光是念出这两个字,齿间便仿佛含了一块温润的玉,凉意里透着一丝古远的、笃定的暖。它是二十四节气里最沉静的一个名字,像一个巨大的休止符,稳稳地安放在岁月奔流的乐章中间。万物至此,气息都收束了,凝结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屏息般的宁谧,等候着一次庄严的转折。

外头的寒,是那种干干净净、清清醒醒的寒。阳光是有的,却淡得像一层薄薄的金箔,矜持地贴在万物上,没有多少暖意,只照出一种澄澈的、玻璃样的质地。空气里嗅不到一丝泥土或草木的腥气,都被冻住了,滤净了,吸进肺里,是一种凛冽的清明。远近的屋舍、脱尽了叶子的树木,轮廓都格外分明,如同用极细的墨线,在天地的素宣上重新勾勒过一遍。这种时候,世界便显得异常安静,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也只缩在檐下,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啾鸣。一切都向内里蜷伏着,沉睡着,积蓄着。这寒,便不是死寂的,而是一种深邃的酝酿,一场宏大的默祷。

在这至深的寒里,人心里的那一点念想,反倒被衬得格外地温热、清晰起来。我忽然想起“冬至大如年”的老话。古人的心思真是缜密而郑重,他们硬是在这万物萧瑟的时节,看出了一场盛大节庆的根由。这“大”,并非锣鼓喧天的热闹,而是一种内里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那是漂泊在外的旅人,望着天涯同一轮清冷的月,心里默算的归期;是母亲在厨房里,将面团揉捏得光滑柔韧时,手上那绵长而专注的力气;是父亲扫净了庭院,将第一挂准备过年用的腊肉,稳稳悬上檐角的那个动作。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准备,都从这个至暗至寒的点,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寒到了极处,人心对“聚”与“暖”的渴望,便也升到了极处。这节气,原是一道无声的号令,将散落四方的精魂,暗暗地召回,向着一个叫做“家”的中心凝聚。

这凝聚的仪式,终究要落到舌尖上,落到一餐饭食里。北方是要吃饺子的。说是怕冻掉耳朵,这童稚的想象里,藏着的却是最朴素的关怀。一家人围坐着,灯下和面、拌馅、擀皮,手指翻飞间,话语是零碎的,家常的,暖意却随着蒸腾的白汽,弥漫了整个屋子。那饺子端上来,圆鼓鼓的,像一只只小白鹅,沉静地卧在青花瓷盘里。咬开,一股扎实的、滚烫的香气便冲出来,瞬间俘获了所有的感官。在南方,则是汤圆的天下。糯米粉揉成的团子,在清水中煮得浮浮沉沉,盛在碗里,莹润如玉,汤里或许还浮着几点糖桂花的金蕊。一勺下去,软、糯、甜、香,那温吞吞的甜意,能从舌尖一直熨帖到心底去。这一北一南,一刚一柔,却都指向同一个圆满的祈愿。

窗外的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墨蓝的天幕上,星辰一粒粒地钉上去,清亮而寒峻。可我知道,从这一夜之后,那黑的势力便要一日日地消减下去。古人真是智慧的,他们管这叫“冬至一阳生”。那“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分明就在这砭骨的寒气底下,在冻土三尺的深处,在万物看似僵硬的躯壳里,像一粒被精心埋藏的火种,已然接到了那来自宇宙深处的、微弱的指令,开始它极缓慢、极坚定地苏醒与升腾。它不在枝头,不在草尖,它在所有生命的根脉里,静静地搏动。

于是,在这最长的夜里,人反而生不出什么凄惶来。桌上的汤碗见了底,只余一点温暾的甜香。炉子里的火,红红地映着一角墙壁。我静坐着,仿佛能听见时光那巨大的、无形的齿轮,在窗外凛冽的寂静里,“咔哒”一声,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换轨。最深的黑,已然到来了,那么之后每一分光明的增长,便都是馈赠。

夜正深沉,而我知道,光,已在归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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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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