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 > 文子专栏 > 正文

文 子 :水 帘 洞 揽 胜

水 帘 洞 揽 胜

□ 文  子

从麦积山岀来,朋友说到这里了要么再去武山看看水帘洞?我说那就走呗。车往武山向方向驶去,人便像一粒微尘,轻轻落入了大山的皱褶里。路是忽然静下来的,静得能听见轮胎摩擦地面扬起的细沙,又窸窸窣窣落回土地的声音。目光所及,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沉着的红。这便是丹霞了。山形算不得奇峭,却有一种浑朴的、不容分说的气势,仿佛大地在这里粗露了它炽热而古老的肝胆。那红色也并非一律,近处是浓郁的赭石色,厚重如凝固的火焰;渐远,便化作了淡淡的樱红与橘粉,温柔地倚靠着秋日明净的蓝天。没有浓荫的遮蔽,没有流水的喧哗,天地间只有这无言的、磅礴的色谱,人在其中走着,影子短短地拖在身后,竟觉得自己也被这宏大的寂静染红、消融了。

dccfa1d6-004a-4f16-988a-47746fc215b7

 

所谓“水帘洞”,并非《西游记》里那般珠玉飞溅的洞府。它更像这面赭红巨壁上,被时光与流水悄然吻出的一弯眼睫。洞口极高阔,天然的岩穹如同一只倒扣的巨掌,慷慨地赐下一片沁骨的阴凉。此刻并非丰水时节,见不到白练垂空的激越,只有无数细微的水源,从岩顶不可见的脉络里渗出,汇聚不成流,便凝成万千颗清亮的珠子,断断续续,不慌不忙地坠下来。阳光从谷口斜射而入,每一颗下坠的水珠都成了一瞬的星辰,闪着晶光,划过一道短短的、优美的弧线,然后没入下方幽绿的潭中,发出“叮”的一声,清越如磬。这声音不密,疏疏落落的,反而将周遭衬得愈发幽深静寂。站在帘外,那沁凉的水汽便扑面而来,像一张看不见的、极细腻的网,将你从头到脚轻柔地笼罩,方才行走谷中沾染的微尘与燥意,顿时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步入洞中,如同一步跨进了另一个时间的维度。外界的明亮与色彩被那道水光帘子滤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朦胧的、青灰的光晕,浮在空气里,附着在岩壁上。视力需要片刻的适应,而其他感官却骤然敏锐起来。那股气息最是鲜明——岩石本身的清冷,千年苔藓的湿润,岁月尘埃的沉味,还有一缕极淡的、仿佛已深入岩髓的香火气,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宁谧的嗅觉底色。一位身着灰布衣衫的老人,独自蜷坐在一根斑驳的廊柱下,身前没有香烛,只放着一只小小的、边缘豁口的粗陶碗。他并不瞌睡,也不诵经,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眼睑低垂,仿佛他自身就是这洞窟里一件年代久远的摆设,与身旁黝黑的柱础、脚边光滑的石板,一同呼吸着这亘古的清凉。他的静,是一种有质量的、充满空间的静,让后来者不由得也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我的目光,终于被西面那幅巨大的壁画攫住了。借着一缕不知从何处转折而来的天光,那斑斓的色块才从幽暗的背景里缓缓浮现,像一个沉睡千年的梦,正在缓慢苏醒。岁月的剥蚀是触目惊心的,大片的色彩已然褪去,露出岩壁原本粗砺的肌理,仿佛华美的锦缎被蚀出了无数空洞。然而,那残存的部分,却焕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佛陀的衣纹,用一道流畅至极的赭色线条勾勒,如春水般泻下;飞天的飘带,以石青与银朱点缀,仍在无形的天风中舒卷飞扬。我的视线,久久停驻在一张残损的菩萨面庞上。她的五官已漫漶不清,唯有那一只眼眸,被画工以一根稳如磐石又细若游丝的墨线,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那只眼睛并非看向画外的我,也非望向芸芸众生,它只是向着一个辽远而虚无的所在,凝注着。那目光里没有悲喜,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深潭般的、绝对的澄明与宁静。就在与这目光相遇的刹那,洞外那叮咚的水声,壁上浮动的光斑,乃至我自己胸膛里心脏的搏动,都仿佛被这宁静吸了进去,凝滞了。我忽然感到,自己看见的并非一幅宗教图画,而是那个遥远的下午,画匠在摇曳的油灯下,将他全部的生命力与虔敬,灌注于笔尖,完成这“开眸”一刻的绝对瞬间。艺术所追求的永恒,或许从来不是时间的无限绵延,而正是这般将灵魂的悸动完美凝固,然后掷入时间洪流的、一个个璀璨的刹那。

c9100031-718a-4f4c-aadd-29d289470a68

 

带着这份恍然若梦的震动走出洞窟,重返毫无遮拦的日光下,竟有些微的晕眩。世界重新变得开阔、响亮,色彩也加倍地鲜明起来。我没有沿原路返回,信步向峡谷更深处走去,想去寻觅那“拉梢寺”的踪影。它并非一座有檐有角的殿宇,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它便在那里了——一整面摩天的丹霞崖壁,就是它的殿堂。

那尊摩崖大佛,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山岳般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你必须极力地仰起脖颈,才能让视线从巨大的莲花宝座,艰难地攀升过流水般层叠的衣褶,最终抵达那张平和如满月的面庞。它太巨大了,大得超越了寻常的尺度,让人顿时失却了“欣赏”的闲情,只剩下本能的、近乎窒息的敬畏。风在峡谷中奔突呼啸,掀起我的衣角与发梢,却吹不动它衣袂的一丝纹路;流云的身影匆匆掠过它宽阔的肩膀,它垂敛的目光却仿佛从未移动分毫。这已不是洞中壁画那种内向的、神秘的宁静,而是一种外向的、宣言般的、顶天立地的宁静。它仿佛在沉默地言说:佛性即是自然,永恒即是当下。这由北周大将尉迟迥主持凿造的宏伟遗迹,历经千年风霜,斧凿的痕迹已与山岩的肌理长成一体。那些无名的工匠,他们的汗水与祈祷,他们的姓名与生平,早已被风吹散,无迹可寻。但他们共同创造的这个“姿势”,这个将信仰与山峦合而为一的雄伟存在,却战胜了时间,成为了风景本身,成为了后人仰望时,心头那一声无言的惊叹。

一只苍鹰,恰在此时从佛的眉宇间滑翔而过,在蔚蓝的天幕上,留下一个倏忽即逝的黑点。这绝妙的、未经安排的瞬间,像一句点睛之笔。那静止的、磐石般的永恒,与那飞动的、脆弱的生命,在这深秋的山谷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唱和。我忽然彻悟了。那幽暗洞窟中精描细绘的纤毫世界,与这光天化日下劈山斫石的磅礴气象,看似两极,实则同源。它们都是人类以其渺小的身躯与易朽的双手,向无常与虚空掷出的回答。是在这流动的世界里,创造一处不动的坐标;是在这喧嚣的尘世上,安放一颗宁静的初心。

acce9fd0-7e1f-411e-88b6-3f5eb4ae03d2

 

结束水帘洞的行程。转身,我再次感受到那洞中水珠滴落颈间的沁凉。此时,峡谷的入口已隐在重重山影之后,仿佛一个悄然合拢的梦境。驱车上路,熟悉的引擎声包裹上来,城镇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渐渐清晰。方才那几个时辰的历程,那丹霞的炽烈,洞窟的幽玄,巨佛的沉静,此刻像沉入湖底的石子,带起的那圈涟漪也正缓缓平息。我知道,很快,我就会没入古城街巷间那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与方言土语的市井生活里。

然而,我也确知,有些东西是带回来了。并非照片,也非纪念,而是心上那一个被水滴洞穿的、小小的孔洞。此后,无论身处何等的喧嚣与匆促,只要心念微动,那一线幽光,那一声清响,那一抹无边的宁静,便会从那个孔洞中潺潺流出,为我滤去一些浮尘,带来一丝山野的、亘古的清凉。这或许便是山水之于人的意义,它不占有你,只是在你生命的地质层中,默默添上一道温暖而坚硬的红色;它不言语,却让你往后的路程,走得更沉静,也更从容。

【作者简介】:文子,甘肃山丹人,天之水网专栏作者。曾在《中国作家网》、《甘肃日报》、《甘肃文学》、《焉支山》、《张掖日报》、《张掖作家》、《张掖网络作家》、《作家联盟》等报刊、网络平台发表数篇作品。

  • 微笑
  • 流汗
  • 难过
  • 羡慕
  • 愤怒
  • 流泪
责任编辑:李晓峰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