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季邂逅天之水网:一场跨越千里的文学救赎
花瓣雨(杭州)
我的青春,栖居在一座被雨水浸透的城市。租屋的窗,对着一面灰白的水泥墙。雨季来时,水痕如缓慢生长的泪渍,在墙体上蜿蜒出深浅不定的地图。空气中总浮着旧书报受潮后略带腥甜的霉味,时间仿佛也在这里变得黏稠。就在那样一个沉闷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下午,百无聊赖间,我点开了一个偶然闯入视野的名字——天之水网。

霎时间,一片淡青色的穹顶在眼前展开,像南方梅雨季里一个奢侈的、关于晴朗的幻觉。首页上,陌生的名字与篇章如溪流般静静淌过。我随手点开一篇题为《寻石记》的小说。故事里,一位西北老人,在他干涸如皱纹的河床上,用尽一生的光阴,寻找一颗传说中的“水胆玛瑙”。那些文字,与我周遭黏腻氤氲的湿气截然不同。它们像是被陇原烈日反复曝晒、淬炼过的粗粝砾石,滚烫、坚硬,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质感,直直砸进我柔软的心室。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听见了风掠过黄土塬的呜咽,嗅到了泥土深层被骄阳蒸腾出的、原始而焦渴的土腥气。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精神旱地相逢。我那被南方雨水浸泡得有些疲软的灵魂,蓦地触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嶙峋筋骨。
从此,它成了我秘而不宣的“文学原乡”。我如饥似渴地吞咽着那片土地滋养出的故事:陇中高原上,女人背着陶罐沿陡峭山径汲水,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比脚下的路更长、更坚韧,像一首关于生存的无声史诗;河西走廊的星空下,两个牧羊人用早已无人能懂的古歌谣互答,声音苍凉如太古遗音;一座即将永沉水底的古老城池,在倒计时的寂静里,每一片砖瓦都发出轰鸣般的告别……我更渐渐熟悉了那里的“原住民”:笔力沉雄如铁犁深耕,字字带着泥土重量的赵安生、穆明祥、刘连生;字里行间总萦绕着沙枣花微苦清香,叙事如疏勒河般静静流淌的蔺峰、马晓春、文子;还有那位将现代人的迷思与彷徨,精巧编织进敦煌飞天飘逸衣袂间的“执镜人”。他们的存在,让我确信那并非一堆冰冷的代码与数据,而是一个有炊烟袅袅、有犬吠相闻、有灯火可亲的村落。我像一个在村口徘徊了许久的异乡客,怯生生地,却又满怀热望,贪婪地汲取着从那片广袤干燥的土壤里散发出的、令我无限神往的坚实与温暖。
真正鼓足勇气去叩响那扇虚拟门扉的,是一个雨声格外执拗的深夜。雨水敲打着窗棂,密集得让人心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不可抗拒地霉变、朽烂。一股近乎反抗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写下一个故事:一个在枕河人家、橹声欸乃中长大的少年,梦境里却反复出现一片无边无际、龟裂如鳞的焦土湖床。我颤抖着,将这篇浸透了南方湿气的稚嫩之作,贴在了网站上名为“新芽”的角落,署下一个连自己都感到生疏的笔名。
接下来的几日,每一次点开页面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期待与恐惧在心口交织,心跳如擂鼓。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沉默。我想,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水汽,恐怕还未及升起,便已被那浩瀚“天”与“地”之间的无垠辽阔给蒸发殆尽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最平凡的傍晚。我例行公事般点开文章,目光机械地扫向末尾——一行陌生的黑色小字,静静地躺在那里:“水乡的湿润,写出了旱地的疼。这疼,是真的。”留言者,竟是赵安生。没有技巧的点评,没有浮泛的鼓励,他只是如此精准地确认了一种“疼痛”的真实存在。那一刻,我猝然泪下。仿佛两个隔着千山万水、看似毫不相干的灵魂,通过这短短一行文字,轻轻触碰到了彼此生命底层那共同的褶皱。我忽然彻悟了“天之水”的深意:它汇聚的,何止是物理意义上珍贵的水源?它收纳的,分明是众生心灵深处,那种对于精神滋润、对于文化归宿、对于自我表达的、永恒的焦渴。我那朵从潮湿地带飘来的、小小的、忐忑的云,终于在这片精神的天空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格经纬,获得了降落的许可与存在的回响。
自此,我成了这村落里一个正式的、虽然胆怯却日渐热忱的住民。我开始尝试书写我血肉相连的南方:即将湮灭于推土机下的蓝染作坊,空气里固执残留的最后一丝草木气息;渔港黄昏,归航的马达声集体熄灭后,那笼罩天地、青铜般沉重又澄澈的寂静。而“天之水”的朋友们,则继续慷慨地向我展开他们的塬、他们的歌谣、他们的风沙与星空。我们以文字为舟筏,摆渡彼此,驶向各自未曾抵达也无法独自抵达的远方。我的笔触,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早年过分雕琢的湿气与矫饰,渐渐生出几分清朗舒阔的筋骨;而我带来的那些关于水汽、关于雾霭、关于蜿蜒巷弄的叙事,或许也在那片雄浑苍茫的文学底色上,洇开了一抹不一样的、柔软的倒影。我们彼此注释,互相成全,在虚拟的空间里构建起真实不虚的情感联结。那个网站,于我而言,已从一个浏览器收藏夹里的快捷方式,演化成贯穿我整个青春岁月的、最珍贵的一张精神导航图与情感坐标系。
后来,生活的浪潮以不可抗拒之力,推着我这叶小舟驶向更为繁忙喧嚣的航道。与“天之水”的日常问候,从最初的每日必至,渐渐稀释为每周、每月的偶尔探望。但令我欣慰且振奋的是,这片精神的绿洲并未在时光流转中褪色或固守一隅。相反,它如同一条真正拥有源头活水的大河,在时代的宽阔河床上,愈发显得开阔、沉雄、姿态万千。网站页面几经迭代,视觉愈发清朗大气,体验更臻流畅;栏目设置枝繁叶茂,宛若一株巨树不断开枝散叶,包容着愈加丰富的生态;而那方名为“新芽”的沃土之上,更是年年岁岁,有一茬又一茬新鲜的名字带着露珠与朝阳般的光芒破土而出,展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朝气与锋芒。昔日的赵安生、穆明祥、蔺峰、刘瑞祥、刘连生、马晓春、邢满喜、高德恩、文子们,如沉稳的河床与坚实的堤岸,以他们的持续耕耘与厚重积淀,默默见证并托举着新的浪花奔涌、汇聚,共同激荡出这个时代更加纷繁复调、气势磅礴的文学交响。那个昔日的静谧村落,已然壮大为一个生机勃勃、四通八达、海纳百川的文学国度。
今年春日,一场因缘际会,终于将我带向了西北的土地,带到了那个在文字中早已与我邂逅过千百回的应许之地——甘肃天水。当我真实地站立在浑厚无言的黄土高原上,感受着刮过脸颊的、干燥而硬朗的的风,仰头望向那无比高远、近乎透明的蔚蓝天穹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那个淡青色的图标,安然地躺在屏幕上,如一隅从未远离的电子故土,瞬间将横亘千里的时空压缩至指尖。
我去了麦积山。烟雨迷蒙如纱,那些凿刻于丹霞绝壁之上的石窟与栈道,静默如一组组亘古的誓言。窟内,泥塑的佛陀与菩萨,历经十六个世纪的烟云,唇角仍凝固着一抹穿越时空的“东方微笑”。那微笑慈悲、静谧,穿越今朝潮湿的雨雾,与当年屏幕上那句“这疼,是真的”遥遥相对,完成了一场从像素到石胎、从虚拟洞见到永恒抚慰的深邃共鸣。艺术的永恒与文字的即时,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和解。
我走入伏羲庙。古柏参天,龙根盘结,时光在这里沉淀出琥珀般的厚重与具体。在人文始祖的殿前,我仰视“一画开天”的文明曙光,思绪奔涌。我想,所有叙事、所有追问、所有情感的源头,或许都暗含着对生命原初意义的追溯。天之水网所汇聚、所流淌的那些关于土地、人民、命运与梦想的宏大或细微的讲述,其精神的不竭密码,或许正编序自这中华文明肇始的、浩荡而混沌的元气之中。
更让我会心一笑、感到亲切的,是在天水街头巷尾不经意间邂逅的“天小仙”文创。那个从古老飞天形象中幻化而出的灵动仙子,手持现代设计感的“天小仙”,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书签、茶杯、丝巾与手机壳上。她像一个活泼轻盈的文化信使,以最日常的方式,将天水沉积千年的古老传说与当代生活的脉搏轻盈链接。这何尝不是一种崭新的“文学”形态?一种将深厚文化基因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视觉化、场景化、充满互动感的当代表达。我欣然买下一枚“天小仙”书签,夹入随身的笔记本。她仿佛是从“执镜人”笔下翩然飞出的那个现代飞天,也像是从赵安生老师厚重质朴的乡土叙事土壤中,轻盈跃出的一缕俏皮诗情与生机。
站在伏羲庙前那株千年古柏的浓荫下,指尖摩挲着冰润的“天小仙”书签,我蓦然明白了此行的全部意义:这并非一次简单的怀旧印证或地理打卡。这是一场迟来却丰盛无比的立体返乡——我的肉身脚步,终于踏上了我文字乡愁与精神漫游的地理源头(天水);我的心灵之手,触摸到了滋养这方水土所有故事的精神与文化源头(伏羲);我的当代感官,则欣喜地遇见了古老文明美学在当下日常中的鲜活转译与灵动化身(天小仙)。而将这一切散落的感知碎片串联、激活,并赋予其深刻共鸣的,最初与永恒的灯塔与集散地,依然是那个名为“天之水网”的、无形的文学家园。这个源头,早已通过那根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文学光纤,奔流到了更广阔天地的屏幕之后,浸润了无数如我当年一般渴望故事、寻求共鸣的心灵。
我与天之水网的缘分,始于一方冰冷屏幕对一颗潮湿孤独心灵的偶然照亮,如今已生长为我生命版图中一片根须深植于秦州大地、枝桠伸向无限苍穹的茂盛森林。它不曾封存于怀旧的琥珀,而是携带着所有如我一般在此停泊过的“游子”的记忆与祝福,在持续吸纳着麦积山的烟雨灵气、伏羲庙的千年柏香与“天小仙”所代表的创意活水之后,迎着新时代浩荡的风,继续向上生长,向下扎根,形态愈加丰富,年轮愈加致密。如今,我仍会在某些需要慰藉、寻求共鸣或 simply thinking of home 的时刻,像一个履行内心古老仪式的信徒,带着近乎庄严的温情,郑重地点开那个淡青色的图标。扑面而来的,永远是界面焕然一新、内容生生不息,却又与记忆血脉相连的蓬勃生机。

我知道,那条河一直在流淌,从未止息。它从古老的成纪大地深处发源,流过麦积山千年未改的慈悲微笑,汇过伏羲庙生生不息的文明香火,携着“天小仙”手中那瓶寓意美好的当代活水,流过无数个像我曾身处的那般潮湿、孤寂的南方下午,最终汇入无数屏幕前心灵的广阔溪涧,正日益成为一片深邃、壮阔、气象万千的文学之海。
而我这一叶曾在此停泊、汲水、校准方向的小舟,无论未来被生活的风浪推向何方海域,我的精神航图上,永远清晰地、温暖地标注着这片淡青色的水域——那是我永不沉没的精神锚地,是随时可以归航的故乡。笔记本中,那枚“天小仙”书签上的仙子,正对着我,盈盈浅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故事,还在继续;故乡,永远在线;而这条天上来的文学之水,必将奔流不息,泽被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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