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芒 泽 万 方
——纪念毛主席诞辰132周年
□ 文 子
今年冬天来得早,落过几场薄雪后,天气便凛冽得有些肃杀了。忘了关的书房窗玻璃上结着一层朦胧的冰花,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描画,待回过神来,掌心下竟是一个轮廓分明的侧影。怔了怔,望着那渐渐被体温融化的线条,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温热的、沉甸甸的东西,像冬日里藏着火种的灰烬。是了,快到他老人家的诞辰了。这日子,原是早已镌刻在民族血脉里的节气,不需看日历,筋骨与心魂自会先知晓。
移步书柜前。打开柜门,上层中间隔板上是一枚黄铜质的毛主席像章,静静地卧在绸布中央。像章有掌心大小,背面别针已有些松动。正面的浮雕,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天光里,泛着一种醇厚、内敛的光泽,不是新器物的刺目亮光,而是一种被无数目光与掌心浸润过的、温润的微光。我将它捧在手里,那金属的凉意很快被体温驱散。指腹轻轻抚过那熟悉的、饱满的额际,那深邃的目光,那抿出坚毅与慈祥弧度的嘴角。刹那间,耳畔仿佛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千万颗心在历史彼端一同搏动的、沉雄的回响。这小小的像章,哪里只是一件纪念物?它分明是一把钥匙,一座渡口,倏然间为我接通了一条时光的河流。

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懵懂的孩童,在老家乡下向阳的土墙根下,偎在外婆怀里。外婆不识字,却会唱许多歌谣。她枯瘦的手掌,一边缓缓拍着我,一边指着堂屋正墙上方贴着的彩色画像,用她那含混而温暖的乡音,一遍遍地说:“看,毛主席。他是咱老百姓心中的太阳。”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太阳”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画上的人,眉眼那样开阔,笑容那样暖,看着看着,心里便满了,身上也仿佛被晒得暖洋洋的。外婆的故事没有头尾,尽是些零碎的“听说”:听说他领着兵,穿草鞋,吃南瓜汤,走了两万五千里;听说他一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泪都流成了河;听说他最爱吃红烧肉,却总把好的留给战士和百姓……这些片段,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在我幼小的心里闪着朴素而神圣的光。
后来长大些,识字了,便从课本上、从父亲的四本《毛泽东选集》上,去拼凑那个完整的形象。我读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少年意气,读到“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胆魄,读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磅礴自信。那些诗句,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幅幅流动的、惊心动魄的画卷。我仿佛看见湘江畔“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背影;看见井冈山八角楼深夜不熄的灯火,如何穿透沉沉夜幕,照亮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看见茫茫雪原上,那支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队伍,怎样将生存的极限与精神的标高,一同刻入地球的红飘带。
那时,我们一群半大孩子,最珍视的财产,便是各自收集的毛主席像章。我们将它们别在帽子上、衣襟最显眼处,互相比较、交换,像守护着最光荣的勋章。有一枚烧瓷的夜光像章,在黑暗中会泛起淡淡的、柔和的绿晕,被我奉若至宝。多少个夏夜,我们躺在打谷场的草垛上,望着满天星斗,胸口贴着那枚微凉的像章,觉得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没有它神圣。我们争论着他指挥过的战役,背诵着他的语录,虽不解其中全部深意,却笃信那话语里蕴藏着改变一切的力量。那份信仰,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如同高原湖泊的水,映照着整个时代的蓝天。
青年时,我有机会去到一些地方。在韶山冲,我站在那栋朴素的农舍前,看堂屋里的油灯、灶屋里的农具,努力想象一个农家少年,如何从这里出发,走向历史的广阔舞台。在遵义那座小楼里,我抚摸过会议室里简朴的木桌,似乎还能触到那个历史性抉择时刻,桌面下奔涌的惊涛与最终定鼎的沉稳。最难以忘怀的,是延安的杨家岭。黄土高原的风,干燥而硬朗,吹过一排排窑洞。我走进他居住过的那孔窑洞,内部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几把椅子,满架子的书。我站在那张书桌前,久久不动。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样一盏如豆的油灯下,他写下了《论持久战》,写下了《新民主主义论》,写下了那些指导了一个东方大国命运的文章。窗外的黄土坡沉默着,远处的宝塔山沉默着,但这窑洞里的静,却仿佛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声响。我忽然明白了,何以这“粗陋”的窑洞,能成为当时中国最明亮的思想灯塔;何以这“贫瘠”的黄土高原,能哺育出一个崭新的中国。那力量,不从金碧辉煌中来,而从与大地、与人民最深切的结合中来。
再后来,如同所有成长必经的旅程,思想经历过波折与困惑。时代的浪潮奔涌向前,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华与复杂。有一段时间,我也曾下意识地将那枚像章收进箱底,仿佛连同某个过于炽热、过于单纯的年代一起封存。我们谈论效率、谈论个性、谈论世界的参差多态,有时会觉得那个强调集体、理想与斗争的时代,有些“遥远”了。我们这一代人,站在历史的此岸,回望彼岸的烽烟与激情,中间隔着一条名为“发展”的宽阔江河,水势湍急,映照出两岸不同的风景。
然而,人至中年,尝过些生活的滋味,看过些世事的起伏,尤其在经历了一些个人的困境、目睹了社会进程中不可避免的艰难与考验后,某个深夜里,心会感到一种无依的飘摇。这时,不知怎的,总会想起那枚像章,想起那些诗句,想起“雄关漫道真如铁”的坚韧,想起“乱云飞渡仍从容”的定力。于是,我又会轻轻打开箱子,将它取出,握在手中。那金属的质感,竟比记忆里更加厚重。我忽然懂得了,他留下的,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教条,不是可供机械模仿的蓝图,而是一种精神的气韵,一种思想的筋骨,一种无论处于何种境遇——“高天滚滚寒流急”抑或“四海翻腾云水怒”——都能保持主体性、掌握主动权的深邃智慧与磅礴勇气。他不是神,他是一个将“实践”刻入骨髓的巨人,他的伟大,正在于他与脚下这片古老土地、与这片土地上最广大人民的命运,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最深刻结合的伟大实验。
这实验,改写了历史的航道。从“红旗卷起农奴戟”的土地革命,到“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建国创业;从“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建设豪情,到“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科技壮志,他仿佛一位技艺超凡的雕塑家,以思想为斧凿,在东方这块曾经积贫积弱、伤痕累累的巨石上,劈削、打磨、勾勒,硬生生雕琢出一个民族挺立的脊梁、一张国家初具的雄浑轮廓。这过程,必然有摸索的坎坷,有代价的付出,如同任何一场开天辟地的创造,都伴随着石屑纷飞与阵痛。但站在这轮廓已然清晰、且在后人手中不断臻于完善的巨像前,我们怎能不心怀敬意,去理解那第一斧定下乾坤的决断与胆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无息,覆盖着城市的轮廓。远处,新建的电视塔光影流动,近处,小区里的孩子们裹着鲜亮的羽绒服,笑着追逐。这是一个与他当年全然不同的中国,一个他念兹在兹、为之奋斗终生的“现代化”的中国正逐渐成为现实。高铁穿行,北斗组网,屏幕连接起整个世界……这盛世的气象,每一天都在更新。
可是,在这日新月异的繁华深处,我们是否也需要偶尔驻足,回望一下那最初的星火?我们谈论“初心”,这“初心”最磅礴的源泉之一,不正是他那“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赤诚么?我们应对挑战,那“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战略视野,是否依然能给我们启示?我们追求幸福,那“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对劳动与人民的礼赞,是否仍应是我们价值的基石?
我将像章重新用红绸包好。走到书架前,将它端正地放在一排他著作的旁边。那暗红的绸布,与书籍朴素的封面,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和谐。它不再是一个需要隐藏的记忆,而应成为一个时时可见的参照,一座精神的坐标。
夜更深了,雪似乎也密了些。我静立窗前,仿佛看到,在那漫天的飞雪之外,在那历史长河的源头,有一支不灭的火炬,穿透了时间的风雪,光芒虽历经传递与折射,其核心的热度与光亮,依旧能温暖后来者的手,照亮他们脚下或平坦或崎岖的道路。这火炬,曾点燃了一个时代的黎明;这火炬的光,已然化为今天万家灯火里,最稳定的那一脉电压,最深沉的那一抹底色。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雪落无声。而我胸中,却回荡起他那句诗,像是从岁月深处自己涌流出来,那么自然而浑厚: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是啊,他定然在笑。笑这江山代有才人出,笑这人间正道是沧桑。他所愿的“山花烂漫”,不正是今日这片在他奠基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奋力绽放的景象么?我们今日的每一分前行,都是对他最好的告慰;我们心中不灭的理想与脚踏实地的奋斗,便是那烂漫山花中,承续着他生命热力的一瓣心香。
雪,静静地覆盖着一切,也仿佛在孕育着一切。明天,当太阳照常升起,雪会融化,渗入大地。而有些光芒,一旦升起,便永不会沉落。它融入民族的血脉,化作星辰,在每一个需要指引的夜空,恒久地闪耀。
留取光芒泽万方。这光芒,曾经属于他,如今,也属于每一个不忘来路、奋力前行的人。
【作者简介】:文子,甘肃山丹人,天之水网专栏作者。曾在《中国作家网》、《甘肃日报》、《甘肃文学》、《焉支山》、《张掖日报》、《张掖作家》、《张掖网络作家》、《作家联盟》等报刊、网络平台发表数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