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旧时月，从容迎新光
□ 文 子
夜色是一碗凉透了的茶，最后一点温润的暖气，也散在窗棂外那无边的静寂里了。旧年的影子，便如沉在碗底的、舒展开来的叶，脉络分明着，漾着深褐色的、疲惫的光晕。是时候倾去了，将那过往的醇苦与回甘，连同那沉底的微尘，一并轻轻地、决然地，倾入时光的根下罢。空气里有种干净的冷，吸进去，肺腑间一片清冽，仿佛能涤尽三百余日积下的、言语道不明的尘嚣。
窗外的月，瘦瘦的一弯，是旧年别在襟上的一枚徽章，颜色淡了，边缘也有些模糊，像被无数次摩挲过的、温润的玉。它淡淡地照着，没有声响。照着庭院里光秃的枝桠，那枝桠便把疏疏的、清瘦的影子，投在灰白的墙上，成一幅用淡墨写就的画，笔意寂寥，却又筋骨铮然。它曾照过春夜的杏花，夏夜的流萤，秋夜的虫唱，如今，它只静静地照着这无言的冬宵，照着这一片繁华落尽后的、坦然的空旷。月光是回忆的触须，凉凉地，探进心里来，将那些过往的悲欢，映得明明灭灭。那些奋力攀登时的喘息，那些无人处的低回，那些转角遇见的暖意，那些如获至宝的欣喜……都在这清辉里浮了起来，像潭底的水草，随着光影缓缓招摇。不必去打捞了，任它们柔柔地漾着罢。旧时的月，终是要落的。它的光，原是一种温柔的告别，一种无声的抚触，告诉你，那些都是真的，也都已过去了。
你看，东边的天，已经不再是那种沉沉的墨蓝了。不知何时，它被谁用极淡的清水，在边缘上润开了一痕，透出些若有若无的、鸭卵青的底子来。这青痕慢慢地，耐心地，向着无边的黑夜里浸润。夜的堤防，原是看着坚不可摧的，此刻，却在这轻柔而持久的进逼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退却了。星子们的光，便在这青痕的衬托下，显得不那么确凿，有些迟疑，有些闪烁，终于，一颗，又一颗，悄然地隐去了。世界沉在一种最深最醇的安宁里，仿佛在屏息，等待着一个盛大的、必然的誓言。
光，总是在最深的黑暗之后，才显现它最初的模样。那不是跳脱的，而是一种弥漫。那青痕渐渐转成鱼肚白，又从那白里，渗出极薄极嫩的一抹绯红来，像是婴儿初醒时，颊上那一抹动人的血色。这红，羞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濡染开去。长夜最后的帷幕，被这温柔的火焰，从底部静静地燎着了。云，那些冬晨里凝滞不动的、铅灰色的云，最先感到了这召唤。它们的底部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而上缘，却还留恋着夜的清寒，于是便有了紫，有了靛，有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幻的过渡色。天，成了一座无垠的、庄严的熔炉，在寂然无声地烧冶着瑰丽与辉煌。
就在这色彩的盛宴达到最浓烈的一刹那，所有的喧哗忽然静止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宇宙的琴弦。万物敛声，山谷肃立。紧接着，在那天地交合的最远处，在山峦起伏的黑色剪影那最锋利的一线上，迸出了一点光。不是火光，不是星光，是纯粹的、浓缩的、不容置疑的“新生”的光！它先是一粒尖锐的钻石，刺痛了凝望的眼；旋即又化为一滴熔融的金液，灼热地、缓缓地，沿着山的轮廓向下流淌，终于，汇聚成饱满的、浑圆的一轮。
新光，诞生了。
它的来临，是如此的从容，如此的无可阻挡。没有号角，没有欢呼，只有光本身，那浩瀚的、慷慨的、无差别的光，像涨潮的海水，平铺着漫溢过来。它漫过最高的峰顶，给巍峨戴上璀璨的冠冕；它淌过最深的峡谷，将幽暗化为澄明的溪流。它照在冰封的河面上，冰层下便响起潺潺的、私语般的回应；它拂过瑟缩的枯草，草尖上便凝结起一颗颗颤抖的、七彩的珍珠。世界在这光的洗礼下，一寸一寸地，重新显形。每一块岩石的纹理，每一道土埂的曲折，都清晰得如同新生。昨夜的种种，无论是沉重的，还是轻盈的，无论是圆满的，还是遗憾的，都被这崭新的、强大的光，照得通体透亮，失去了它们原本沉甸甸的重量，化为一片轻盈的、可供珍藏的透明羽翼。
站在这样的光里，忽然便明白了“从容”的真意。那从容，不是迟钝，不是懒散，而是像这光一般，知晓自己的力量，明了到来的必然。它不因长夜的浓重而焦急，也不因色彩的绚烂而流连。它只是到来，只是照耀，只是将温暖与明亮，这生命最本真的馈赠，毫无保留地给予。旧的岁月，已被这光妥帖地安顿在身后，成为一幅底色深沉的背景，越发衬出眼前这无垠前景的鲜亮与辽阔。心灵里那些皱缩的角落，被熨帖得平平展展；那些幽微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成了点缀这晨曦的金粉。
前路，就在这光的铺展下，自然而然地显现了。它也许并非坦途，或许仍有崎岖，有阴影，但第一步，总是要踏在这光里。带着被这新光洗净的眸子，与被这温暖充盈的心房。脚步，于是也变得从容起来。因为知道，此后每一步，都将有这光的伴随。这光是起点，是方向，也是那漫漫征途本身。
天已大亮。昨夜的月，早已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而那崭新的光，正毫无保留地拥抱整个苏醒的世界。昨日的种种，无论是奋斗的汗水，还是收获的芬芳，无论是无人知晓的叹息，还是默默积蓄的力量，都已被这新光酿成了心底一泓沉静的泉，映着天光云影，生生不息。挥别，是为了这更盛大的迎接。那旧时月，已完成了它最后的、温柔的顾盼；而这迎面而来的新光，正用它无穷的热力与明亮，邀请着你，邀请着每一个生命，从容地，踏入这崭新而无垠的天地里去。
【作者简介】:文子，甘肃山丹人，天之水网专栏作者。曾在《中国作家网》、《甘肃日报》、《甘肃文学》、《焉支山》、《张掖日报》、《张掖作家》、《张掖网络作家》、《作家联盟》等报刊、网络平台发表数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