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娜：建水古城

“前面大家就能见到熟悉的天安门了”邱康巴导游对着一车昏昏欲睡的脑袋说。

在云南省内行路三天，诸多屁股在抚仙湖的沿湖、云阳梯田的盘山，红河谷的热带风情公路上被颠了几百公里之后，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足以描写此刻北京的遥远。所以听邱导这么说，我哑然笑了。满世界都有旅游景点采用“B中的A”句式。A通常是人尽皆知的旅游名胜或世界遗产。国外有威尼斯、瑞士、埃及狮身人面像，所以就有多个城市或者镇子被冠以中国的威尼斯，多个景点被美誉为中国的瑞士，石家庄居然出了个一等一的山寨狮身人面雕像（据说因为埃及抗议，又被拆了）。我在瑞士住过三年，威尼斯也去过很多次，西藏云南苏州乌镇也许更美，但是真的和瑞士或者威尼斯没有多少相像。国内的“A”包括江南和黄山，所以就有塞外江南、西北小江南或者各处小黄山。我从小生长在甘肃天水，坊间有“西北的小江南”的美誉。后来到过正宗的江南，虽然天水水多泉密青山秀水，但哪有如织的水稻田、哪有似网的运河石拱桥乌篷船？所谓共性，实质非常牵强。所以此刻我自然想到这里的天安门是不是个类似效颦的地方。

事实证明我错了。建水古城这个城门叫“朝阳楼”，的确像天安门的孪生城门。建于近600多年前的明洪武年间的它，却比天安门早了28年。据说天安门的设计师是朝阳楼总工匠的徒弟，为了表示敬意，所以天安门楼是两层，比建水朝阳楼低一层。建水古城的城门围墙都很完整，逃过了文革的劫难，虽然据说在90年代被某个缺乏审美、一味追求现代化的县长敲掉了明朝的青石板路，但是小城古风犹存，至少补铺了的石砖路，还没有替换成没有底线的柏油路，还是很有味道。游人很少，些许流连在街边的陶壶店。古道边绿树成荫，掩映着传统的店铺，可以找见好吃的糯米酿、木瓜水和烤豆腐。晚餐在在香满楼吃饭，楼头挂着酒旗锦旆，来往都是熟客。门内两层老式雕花木楼，当中一个围出个石砖庭院，芭蕉叶下，一发髻高耸的布衣女子盘腿而坐，心无旁骛地在铁板上烤豆腐（此处需注，烤豆腐更符合此情此景，有武侠民间高手的风骨。如果是弹古筝，就显得装了）。邱导推荐的建水特产草芽，形美味鲜，集结了茭白竹笋藕片的所有优点，凉拌清炒炖肉都可口，实属人间极品，但只有此地可以享用。我们住的古宅子叫“听紫云”，风格和院落像极了北京颐和园边上的颐和安缦和杭州灵隐寺山脚的法云安缦，但是价格是却是安缦的零头。吃完饭，初秋风凉。坐在院里的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顺带瞅着难得的星空，没有丽江的喧嚣，没有大理的国际派头，泛上心头的诗句是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建水的安静倒是很和我的胃口。

然而建水没有其他云南名胜的名气，所以它的尴尬随处可见。虽然很古很美，据说也有很多看点。比如有拍过同名电视剧的朱家花园（据说叫“云南的大观园”，句式参考上文）、有拍过《味道》的酒楼、有仅次于北京国子监的文庙。建水城旁边还有个十七孔桥，临走前幸得一见。孔桥仿佛被冻封住在民国，周边没有现代建筑，湖水像镜子一般倒映，圆了十七个拱形的桥孔。湖边奇花异草和依依的柳枝婆娑了诗意桥影。比起到处是举着旗子的旅游团、人头攒动的颐和园同名桥，这里更像是深闺里的名媛，魅力远胜于那个皇家浮躁吵闹的同名公主。然而美人在深闺里待久了总会有幽怨，少人知的建水古城也会惆怅。送我去机场的司机师傅是个骄傲实在的建水人，他告诉我建水在国外很有名，伦敦的出租车上都印着建水古城的十七孔桥的图案。我想他指的应该是伦敦塔桥Tower Bridge (是有一点像，一桥横跨水面，桥上对称两塔）。我不想点破，只是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旅游区火起来，像世间的很多事，除了本身资质以外，还需要其他的能量。

第一是命。建水朝阳楼虽然比天安门建得早，但是城门后面不是紫禁城；虽然文庙和国子监文庙差不多大，但是不在泰安也不在皇城根下；虽然建水紫陶为中国四大名陶之一（与江苏宜兴紫砂陶、广西钦州坭兴陶、重庆荣昌安陶并驾齐名），包括最正宗的云南汽锅鸡，需要的正是这建水产的陶气锅，但是宜兴紫砂陶名扬天下，一字之差的建水紫陶相比知者寥寥。类似我家乡天水的麦积山石窟，我认识好些人听说过四大石窟，但只能说出龙门云冈敦煌；虽然朱家号称西南边陲的大观园，还有同名的电视剧，但是这里不是金陵也不是北京，曹雪芹没生在这也没被抄家贬在这里获取灵感。记得小时候看过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从小被风水先生看好会大富大贵当皇上，结果一生贫苦，抱怨了一辈子算命先生骗人。却在临死之前发现先生并没说错，他是当了一辈子的皇上，只不过是在戏台上的。镜花水月，只是因为祖坟差了一点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差的这一点点，就是命。

第二是运。如果没有命，还有运。一句诗、一个人、一本书、一个电影都可以成就一个地方。“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火了枫桥和寒山寺；“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火了新修的黄鹤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火了岳阳楼和洞庭湖；《消失的地平线》(Lost Horizon) 火了香格里拉；杨二车娜姆火了泸沽湖和湖边的摩梭人；一群西方的嬉皮士火了大理；一个沈从文火了凤凰。坊间传说丽江也是因为名字生得好，丽江谐音“利江”，90年代澎湃发展为今天的艳遇之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前些年电影布吕赫（Brugge）火起来的时候，我还住在欧洲，从前是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布鲁塞尔旁边人烟稀少的小镇，转眼人满为患，酒店必须提前半年预订。这就是运，运气来了，就会“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三是势，命和运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势可以却改变命和运。所谓的名胜古迹，就是可以让游客可以拍照留念，就是为了回去吹牛的时候说“我去了某某某地。喏，这是我在那里的身影”。吹牛的前提是这个地方都大家听起来耳根会熟悉、脑海有痕迹。如此，方可让听众做出羡慕状，说者实现满足感。没听说过地方、听起来很土鳖的地方或者没有故事和名人的地方，当然成就不了这个使命，这个准则全世界使然。在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超级高大上的地方，原来的名字叫做“Elston”，因为交通不便利无人问津，1925年改名为“冲浪者的天堂”（Surfer’s Paradise），从此就成为冲浪者朝圣之地，再也没有在贫困挣扎的道路上回望过。大理据说叫下关的时候很潦倒，改了名字以后才如日中天。 香格里拉是个在《消失的地平线》里虚构的名字，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有可能在西藏云南，也可能在尼泊尔不丹，但是一个云南的小山村从中甸縣改成香格里拉之后，从此成为浪漫和远离尘世的代名词。造势，需要管理者首先在不搞低俗审美式的破坏前提下，具有眼光和胆识。有一点可以肯定，肯花钱旅游促进当地经济的游客一定不会特别有兴趣放弃家的舒适、忍受旅途艰辛去看叫“B中的A”的地方，不管是小瑞士、小黄山、小江南。好比我们七零后这一代，上大学没钱的时候，爱慕虚荣喜欢买高仿包。一旦今后赚了点钱一定不需要知识产权教育以及恐吓，都飞到巴黎米兰排着长队买正品，这是人性和本能。再回到开头威尼斯的例子，在所有有水的城市里，阿姆斯特丹是最像威尼斯的地方，都临海、都曾是港口城市、都以通商发家、都需要运河疏导洪水以及交通。但是我在阿姆斯特丹住的两年中发现，他们最烦的就是别人说你们和威尼斯有点像。为弥补没有白金汉宫、埃菲尔铁塔、比萨斜塔、莎士比亚剧名这些标志建筑或者作品的先天性不足，他们生猛地用郁金香、红灯区、钻石加工作坊、运河两岸的古典窄长楼房以及安妮日记在欧洲必去的旅游景点上杀出一条血路。阿姆斯特的例子，比小瑞士小黄山，更加值得我们借鉴。

建水古城很美。美在古城悠悠，美在时光在这里迷失了脚步，美在深巷口祖祖辈辈的烤豆腐手艺没有被麦当劳抢了生意，美在鲜美绝伦的草芽并不外流。西南风味的园林，没有苏州园林的假山池沼丑石精心工笔画的雕琢，但是这里的古山石墙、奇花异草、银饰彩绘、如春的四季呈现的美同样让人驻足。这里没有产生“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悲壮血句，但是有从三国、茶马古道、南诏国到近代回汉内战、法国殖民日本入侵等多种族民族宗教混合冲突形成的特殊的历史，以及同越南泰国老挝缅甸等本源传统之间复杂的关系，它独一无二，远远未被世人所知。

做自己，就可以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