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之国看武山
之人面蛇身
两汉刻石和唐代帛画中的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大多蛇尾相交。我去四川博物馆,陈列的汉代石棺,精雕细刻着汉冠汉服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的图像。新疆吐鲁番阿斯塔拉墓出土的唐代绢帛画,伏羲女娲着唐装,尾交得像麻花,教人不好意思驻足。但是,未见有“尾交首上”的描绘。
这种疑惑,到了武山烟消云散。暂且不说那两只全国罕见的彩陶瓶,你只要目睹过一次滩歌乡的羊皮鼓舞,在几十上百个男人脚下蹚起的黄尘土雾中,震耳欲聋的嘭嘭嚓嚓声,足以让你血脉偾张、神情昂奋。舞正酣时,已是行进到祖神羲皇的面前。此时,领舞的鼓头突然将盘在头上的彩辫一抖,仿佛一条花蛇腾空出世,恣意盘旋飞舞起来。在众鼓手齐声呼啸中,羲皇欣然认同这群蛇子蛇孙,赐福护佑。
盘在发际的蛇身,飞旋在头顶的蛇身,鼓头那张虔诚热切的脸庞,在嘭嘭嚓嚓的交响中,活生生的“人面蛇身,尾交首上”。
我想,欣然认同蛇子蛇孙的羲皇,不只是看到的鼓手最后的亮相,他从羊皮鼓柄九叶环的欻欻声,从鼓手的错步(雅称禹步,羲皇后人夏禹治水累成跛子的脚步),从长蛇阵般蜿蜒曲迴的鼓队,早已认感觉到了轩辕国民的心愿。
羊皮鼓不同于各地的皮鼓,一圈微扁的骨架上绷着干透的剔毛羊皮,讲究的是鼓柄,铁把子缠得非常结实,柄稍是碗口大的铁环,串着一二十个麻钱般的铜片。当用蛇皮裹着一束竹篦的蛇鞭击鼓后,紧摇柄环两次,发出嘭嘭嚓嚓的声响。武山羊皮鼓异于其他皮鼓,是嚓嚓做声的柄环,当地人叫九叶环。
端阳节前后,川里的田禾熟了,庄农活人磨镰紧场的同时,饥饿的老鼠鸦雀磨牙试爪,熬过春荒等着喂狼儿子的母狼蠢蠢欲动。这时,沿渭河岸随着麦黄自东向西,一庄接着一庄渐次响起了嘭嘭嚓嚓的羊皮鼓声。老辈子人说这是“诧狼哩”!
诧狼?诧狼!伏羲爷何等聪明,几千年前在种植饲养的实践中识破狼怕蛇摇尾干的天机。那时,天水比现在温湿,多烙铁头又名龟壳花之类的毒蛇。此蛇摇动角质环尾,嚓嚓发声,让群狼鼠雀丧胆。于是,发明了仿声武器欻拉,也就是置干的葫芦,摇起来胎里的瓜籽撞击,欻欻声似毒蛇摆尾,吓退野狼。有青铜后,金属的撞击声分贝更高,成串的铜片系于鼓柄,嘭嚓交响,声威倍长。
欻,繁体歘,欠焱组字,甲骨文欠是张嘴打哈欠,焱是蛇吐信子的样子。造字的古人以为欻欻声出蛇口,看来不如伏羲族人观察细致。
欻拉一响,狼鼠逃窜,粮畜无忧,老汉娃娃的生命安全也有了保证。我有位武山学兄,家在号称羊皮鼓之乡的滩歌附近,说他少年时上山翻地,总是腰系麻绳身后再掉半截佯装蛇尾,随身的铁锨拖在地上摩擦出嗤嗤杠杠的声响,说是祖传的护身高招。现在与欻拉的仿声秘密联系起来,内中蹊跷不言自明。
几千年前祖先的原始思维,没有后来科学常识的支撑,把诧狼的蛇奉为祖神祭祀,人面蛇身自然成了伏羲的尊容。祖神如此,参祭的子孙们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以蛇纹身,长发结辫,盘在头上作尾。他们人手一鼓,鱼贯一线,蜿蜒蛇行。右手执鞭,左手持鼓,一击嘭嘭,一摇欻欻,声若巨蛇摆尾。行作错步,后脚不过前脚,若蛇腾草上。当鼓队招摇攀上祖神所在的太皇山,面对羲皇,鼓手抖落长辫,一面奋力抡甩,一面咝咝尖叫,使出浑身的解数,让始祖认出自己是千真万确的蛇子蛇孙。滩歌羊皮鼓舞排山倒海的气势,不由我眼前一亮:几千年前的武山,正是当年轩辕国人的天赐宝地;人面蛇身尾交头上的文饰,一定是他们最酷的时髦。
伏羲时期的欻拉,为啥后来叫了羊皮鼓?这事得从帝江浑敦说起。《山海经·西山经》:“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
好在这段没头没脑的文字,清代汪绂配了幅画(之二图4),所绘实在怪诞,怪在古今中外找不出与其对应的物事。笔者退休后,常去离家不远的黄河岸散步,深圳来的小孙子,对激浪中飞驰的羊皮筏子甚是惊奇,问这问那。一天突然省得:汪绂笔下的帝江,原型不正是羊皮筏子嘛!上古驯化的野羊,即甘青高原的黄羊,宰去脑袋,剜掉骨肉,留空皮胎,“状如黄囊”。皮胎表面,盐渍油浸,日久泛红,“赤如丹火”。掏空的羊皮胎,扎紧脖子上的刀口、肛门,加上四只蹄口,正好“六足”。筏子轻便,载人负重,破浪如飞,如添“四翼”。这些解释,说得过去,只是“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这几个字,还得多说几句。
庄子讲了个故事,说南海之帝倏,北海之帝忽,常受到中央之帝混沌(即浑敦)的盛情款待,很过意不去。他俩感恩谋报,每日为混沌开凿一窍,以视听食息。七日七窍,结果要了混沌的命。
筏子上的羊皮胎,别说七窍,即使一个窟窿,皮囊中的空气泄漏,这羊皮胎就废无一用。足见,浑敦的无面目,实在是它的生命所在。
帝江既是皮囊,皮就可以制鼓,炎黄子孙们敲着它载歌载舞祭祖。说他“是识歌舞”,无上荣光。滩歌羊皮鼓的阵仗,真果是华夏子孙向祖龙伏羲祭献的史诗般的歌舞。《山海经》在帝江名下,书写“是识歌舞”四字,无疑是对轩辕之国最有见地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