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无用之树
工地上,巨大的推土机隆隆作响,如同一头庞然巨兽,正啃噬着泥土与残垣断壁。在这喧嚣与尘土翻腾的边界,我偶遇了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它树干粗壮,树冠却有些稀疏,在黄昏的夕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默默而无力地抗拒着四周的喧嚣。树身上赫然涂着一个刺目的红圈,中间写着一个“拆”字。这“拆”字如一道伤疤,又似一道判决,无情地宣告它被划入了“无用”的境地,随时可能被连根拔除。
我好奇地询问工地上的老木匠,为何这树难逃此劫?他放下工具,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棵树,然后吐了口痰,指着树干:“这树,太硬了,锯不动,劈不开,做不得梁,打不成板,连当柴火都嫌它烧得不旺。嘿,真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老木匠的话在我心中激起阵阵涟漪。他眼中分明只看到“可用”与“不可用”的冰冷界限,万物价值似乎只在于能否被斧凿锯割,为人的目的所用。望着那树冠上倔强伸向天空的枝桠,每一片叶子都在夕照中绿得惊人——它存在本身那超越“功用”的壮美,却早已在工具理性的冰冷衡量里,被悄然抹除。这老树,它不迎合任何被使用的期待,在人的功利算盘里,它早已成为弃物。
然而,我们自身何尝不是如此?人亦被拖入这无休止的“有用”之漩涡中。我们自小被灌输“有用”的箴言,如背负沉重枷锁,一刻不停地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唯恐一旦失去功用,便会被飞速运转的世界无情抛出轨道。然而,这般终日忙碌,孜孜以求的所谓“价值”,究竟是谁定的价值?我们可曾真正拥有过自身的存在?我们如被裹挟进滚滚洪流中的水滴,除了奔涌向前,似乎别无选择;也如被锁在巨大轮盘上的困兽,奔命却终不知奔向何方。
多年以后,我再次经过那地方。工地早已化作公园,绿草如茵,游人如织。我急切地寻找那棵老树,它居然还在!可走近一看,我的心却沉了下去:它的主干被数道粗大的铁箍紧紧束缚着,如同被捆上了沉重的镣铐;树根周围被冰冷的水泥浇灌成一个方正的池子,如同被关进了囚牢;枝干上挂着醒目的二维码名牌,扫描后赫然跳出它的“生态贡献值”——这棵曾被宣判“无用”的老树,终于被赋予了“价值”,它被允许活着,却不再自由生长。树旁一个工人,正挥舞着扫帚,机械地、一丝不苟地清理着每一片凋零的落叶——仿佛自然生命应有的循环与凋落,也成了碍眼的“无用”,必被清除而后快。
这棵树最终被允许活着,但代价是彻底抹去它曾有的野性姿态——它被强行规训,被纳入“有用”的框架里,被标上价格,被纳入计算,它被允许生存,却已被剥夺了自由生长,甚至凋落飘零的权利。它被强行塞进“有用”的模具里,窒息着变了形。
这树最终的命运,宛如一面冰冷镜子,照出我们自身生存的悖谬处境。当我们耗尽一生,只为拼命证明自己“有用”,是否也正将自己套入无形的铁箍,浇灌在生存的水泥池中?当“活着”本身需要不断地出示“有用”的证明,当生命尊严需要被兑换成某种可被量化的贡献值,活着,是否比死亡更加艰难?
树根被水泥牢牢禁锢,那无声的窒息感,分明也沉重地压在我们每个人的胸口——我们拼命证明价值,却时时恐惧着失去价值;我们努力活着,却越来越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