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证
时届白露,晨起推窗,忽见草叶上凝着些许露水,晶莹透亮,映着初升的日光,竟如碎钻一般。这白露之名,便由这秋日特有的景象而来——昼夜温差交错,水汽凝结成珠,点缀在日渐枯黄的草木之间,既清新,又凄凉。
世人多以为露是夜间所降,实则不然。这小小水珠,乃是天地气息相交的产物,既非从天而降,亦非由地而生,却在阴阳交替的缝隙里悄然显现。它悬于草尖,栖于叶脉,处于上下之间,无所依托而自有其存在之理。待得日头高升,又悄然消散,不留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这般来去,不由叫人想起人世间的许多事物,何尝不是如此?
白露之为节气,正处于夏末秋初。暑气将消未消,凉意欲来未来,恰是一年中最暧昧难明的时节。天地在此刻似乎也踌躇起来,不知该继续夏的繁盛,还是索性踏入秋的肃杀。这犹豫不决反倒成就了白露独特的美——既有夏末最后的热烈,又含秋初最初的冷静;既见草木依然青翠,又察叶缘已现微黄。人在此时,往往也不自觉地放缓脚步,既回味已逝的盛夏,又预备将至的深秋,心境竟与天地同步,陷入一种甜蜜的忧郁之中。
这露水最妙处在于其短暂。清晨出现,不及午时便消尽,存在不过几个时辰。然而正因其短暂,反倒显出珍贵。若是什么物事长存不灭,人必不以为意;唯知其不久将逝,才会用心观看,仔细品味。古人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虽是对生命短暂的慨叹,却也道出了露的本质——存在的时间愈短,存在的意义反而愈发明澈。人生百岁,在宇宙看来,何尝不似这朝露一般?只是人身在其中,不觉其短罢了。
白露又往往与收获相连。农人视白露为信号,开始采摘最后的果实,收割最终的庄稼。这时的露水,不像夏日那样蒸腾得快,反而能够滋润即将离枝的果实,给它们最后一抹滋润。这倒像极了人生中的某些时刻——在结束之前,反而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充实。将逝未逝之时,事物的本质往往最为凸显。
年年白露,今又白露。这天地间的露水,去了又来,永无止息。人生代代亦复如此,个体如露水般消逝,整体却如节气般循环不已。每个时代的人都以为自己见证的露水是独特的,实则这露水已见证过无数时代的人。它在秦始皇的宫墙上凝结过,在李白的酒杯旁闪烁过,在苏轼的竹叶上停留过,如今又出现在我的窗前。露水依旧,人已更迭;人观露水,露水又何尝不在观人?
日头渐高,窗前的露珠已开始消散。我知道明日此时,它们还会再度出现,却已非今日之露。万物皆流,无物常驻,唯有变化本身不变。白露为此做了最好的注脚——存在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持久,而在于曾经如此真切地存在过。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露存一刻,各有其时,各具其美。白露为证,存在过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