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它便在那里了——我的窗,我的囚笼,我的世界。今日无事,便起了念头,要把它擦亮些。一盆清水,一方软布,我成了一个自愿的囚徒,与这一方玻璃对晤。起初是有些蛮劲的,想着定要它恢复一个“本来面目”,透亮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可擦着擦着,那劲头便懈了。我发现这是徒劳。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那光线并非我想象的那般纯粹。它是一匹无言的绸缎,然而在这绸缎里,我看见了无数微尘的舞蹈。它们悠悠地、沉沉地浮游着,像是宇宙间一群倦怠的、金色的星尘。我的布抹过去,它们惶然地散开,旋又安然地聚拢,仿佛我这番动作,不过是它们永恒舞曲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节拍。我擦去的,只是一时的形迹;那光的本身,却永远是这万千微尘的河床。我于是明白了,我所追求的“净”,原是一种虚妄;真正的光明,是包容着这些尘埃的。
我的目光,便从那些虚浮的光尘,落到了玻璃的本身。这下,更看出些意思来了。这玻璃,何曾是一块单纯的、透明的物事呢?它是一部无字的书。靠外的那一面,是风雨的笔触。有斜斜的雨痕,早已干涸了,像孩儿哭花的泪脸;有凝滞的泥点,是夏日暴雨狂怒时溅起的证词;还有些许鸟羽拂过的、蛛丝黏连的痕迹,若有若无,是些轻俏的、来不及写完的短句。这些,都是天地的笔墨。
而靠里的这一面,则是人间的呼吸了。有手指无意抹过的油晕,有冬日里呵出白气凝成的雾斑,还有些说不清来由的、细微的划痕。里外的痕迹交织着,重叠着,将这扇窗织成一张朦胧的、厚厚的网。窗外那棵老榆树的绿意,穿过这层网眼看我,便失了它的鲜亮,成了一种沉沉的、含混的绿,像一潭深水里的青苔。街上行人的衣色,车辆的形影,也都柔和了,梦幻了,仿佛隔着一重岁月的薄纱。
我忽然感到一种惊心的熟稔。这扇窗,何尝不像我,像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呢?初生时,或许也是光洁的、透亮的,巴望着将整个世界一览无余地看进去。可岁月怎肯饶过你?风雨要来侵蚀,尘埃要来停驻,悲喜的呵气要来蒙上雾霭。一件伤心的往事,便是一道洗不去的雨痕;一个执拗的念头,便是一点凝滞的泥斑;那些无端的忧思与莫名的怅惘,便是这终日浮游、驱之不散的微尘了。我们总想着要“找回本心”,要“赤子如初”,可这层层叠叠的痕迹,这里里外外的沾染,不正是“心”本身么?
我放下了布,不再擦了。我甚至有些感激起这模糊来。太分明了,便显得锐利,显得生硬。如今这般,正好。那榆树的狂舞,因这模糊而显得温顺;那天空的旷远,因这朦胧而显得亲近。我坐在这窗后,像一个躲在历史背后的老者,安全而又慈悲地看着。我看的不是那真实的、刺目的世界,而是经由我的岁月、我的悲欢所过滤后的,一个温柔的幻影。
只是,我终究是我,是那个曾想将它擦得透亮的人。一丝不甘,一丝属于“人”的倔强,又悄悄地冒了头。我伸出指尖,在那厚厚的痕迹上,用力地,缓缓地,划了一道。一道新的、清晰的痕。光立刻从这道痕里涌进来,显得分外明亮,像一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
我望着这道我自己划下的痕迹,它横亘在那里,新鲜而勇敢。我忽然笑了。是了,擦与不擦,都是执着。最好的活法,或许既非全然接受那模糊,也非固执地追求那澄明,而是知道这窗终将模糊,却仍愿在上面,划下属于自己的、那一道清醒而温柔的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