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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恩:分红(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


高山型

 

钱、钱、钱……除了钱,大哥好象就不会说话了。

可不,他再次起钱,向大姐、小妹和我说:妈如活着,这钱肯定归我妈所有。自送走最后一位亲友,他一直就老鼠玩猫似数钱、说叨;说叨、数钱。不知他是试探我们的态度,还是测试自己的智力,我们不得而知。

但这话传递的信息有三:一是妈已死了,那这钱现在应该归谁?二是钱后妈前加第一人称代词我,是否意味着已死的妈妈是大哥一人的,那这钱也就名正言顺属他一人所有,其她两妹一弟你都离远,这钱没你三人的一分。三是妈还活着,因为大哥说了,这钱肯定归我妈所有。作为儿女,我们谁都希望年过九十的妈妈不仅活着,而且长命百岁,最好千岁。因为她是一棵饱经世故的摇钱树,谁都想遮风避雨中摇两小钱化。妈活着,那一个多时辰前埋土里的是谁?两位舅舅和表哥翻山过河,摸黑赶来,按照乡俗杀鸡献羊,跪灵前痛哭流涕,岂非咄咄怪事!亲朋好友送花圈随礼搭情奔丧吊唁、我给灵前买着摆纸箱糊的别墅彩电、丫环豪车、手机电脑、不停的烧冥币等等,全是大哥安排的提前预演?如果他真能让妈假死真活,或真活假死三五次,那我们姊妹四人必成富翁无疑。

妈三天前就死了,那晚上九点多,床上已躺六七天,水米不进的她双目紧闭,大张的口中只有呼呼呼的出气,脉相紊乱无序,时有时无,当我按脉的手指离开她的右手腕时,她睁开双眼粲然一笑,那是她离开人世前留给我的最后的微笑,之后不到一小时就咽气了。

妈死了一点都不伤心,尽在剩下的钱上给弟妹使点子,耍心眼,这人天底下少见!快走吧,我们还要准备晚上的包席哩。半个时辰前,我送完舅舅他们进门时,听两服务员在讽嘲。表哥和舅舅,看着妈妈的坟头撩圆,下山坐班车回家了。我进餐厅,大哥也没问一口水都没喝的舅舅去哪了,而是大嫂朝我要随的礼金。

妈妈过世,娘舅家是不随礼搭情的。我回答道。

小妹瞥一眼大嫂,去卫生间了。

困乏、疲累的的大姐,打了个呵欠。她是癞蛤蟆支桌子强撑着哩,因为她退休早,单位在外地,没人随礼搭情,大哥反复讲的人缘、投资全是针对她的。在他心里,妈妈的死与活,似变成了一支可分期投资的国债或股票,儿女各自的亲朋好友搭的礼钱就是本金,你的亲友越多持原始股的份额就越大到期分红就越多,无本生意,稳赚不赔。

咱兄妹四人,各有各的人缘哩,你的人缘广人脉活,给你搭情投资的肯定就多。又一次看完礼薄的大哥,眼真尖,挪开对面的沙发,捡起三张一角的纸币,吹完尘土,边看边说:妈妈过世的化费,我们姊妹四人不赔。帐,已算清楚,剩的钱,就分,那怕我吃点亏,也不能伤了姊妹亲情,血浓于水,长兄如父吗!

我多心了,我将大哥想歪了、看扁了。他不是那种见钱眼红,不顾亲情的人。我鄙视自己,责备自己。然而,接下来他所说的话,着实让我懵了,思维也呆滞了。虽说大帐算清了,但有些我还要细算哩。你三人放心,我,就是倒贴万二八千,也不能少弟妹的一分。钱,七天给我妈烧头期纸时分。……这,本就呆滞的思维,似春雪压弯的树枝,再压,准折。离开妈妈的尸骨才三四小时,这平时丁卯不错,一言九鼎的大哥,精屁股穿袍子,转转太大了。如果没亲朋好友随礼,我们姊妹不但无钱可分,妈妈是否能够入土都成了事儿!我真想问问那服务员或外面的打短工者,她们是咋处理这种事儿的。

大嫂揣揣包里的钱,笑了。那钱,是妈妈丧事剩的礼金,不足二万。

大姐张了张口没言传。

小妹失望的叹了一声。

猝不及防的变卦,逼得我不得不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妈妈老屋的事儿。

 

那天晚上,大哥进门时天黑了,他戴的似灰似绿的长檐帽压在眉上,进门不待坐稳,他拉住妈妈的手连叫三声未见答应,便阴沉着脸,突兀的问我和大姐道:妈成这样了,后事你都咋想着哩?

端着茶朝前走的大姐,站住不动了。

大哥盼着妈早死?涮洗好移动坐便器的我,等他的后话。大夫上午检查完说过,妈虽说不出话了,但五脏六腑运转还算正常。你一进门,不问病情、吃喝,劈头就质问弟妹对后事的态度,这是咋了?怕化钱!想靠妈挣钱?

我和大姐没言传。

没听到我俩的回话,他抹下帽子,捏住妈的左手一拉让摸他的脸庞,妈呲呲嘴抽回了手。昏暗的灯光下,他川剧变脸似瞅瞅我,又拉起妈的右手,从他的脖子摸到额颅、下巴直到手指才放开。妈张口想说话却说不出,因为她自春节前已说不出话了。

我知道,她想泡脚了。于是,我在木盆中兑好水掇面前,放下茶杯的大姐伸手试试热冷,将妈的双脚扶水中边泡边搓;我就着昏暗的灯光读《红楼梦》。为此,曾挨过不少妈的指责和大哥的白眼,但积习难改,挨就挨,就当鼓励我多读书读好书呗。

妈、妈妈!你看看我,你说话,我是你的大儿子邰中心!大哥捏住妈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呼道。

妈咳了一声,望着窗台怒放的三角梅。

忧愤难抑,狐疑满腹的大哥,目光如锥,瞄瞄大姐、望望妈、锥锥我。灯光下,一只苍蝇,似嗅到了他额上的汗香,绕其飞旋,使本就心事重重的他更加烦躁不安。飞转多时,那苍蝇终于爬上他的酒糟鼻吸油汗。叭!苍蝇飞了,他自扇自一把掌。

木林,这到底咋弄的,不足百天,我妈咋成这样的?手抬不起,话不会说,耳朵都听不见了。叫我进入另一卧室,大哥挠挠亮如灯泡的脑袋,第三次质问道。

妈成这样了,你除了望着妈早死,怀疑、质问弟妹,还能干啥?我摁灭烟头,问道:你说,这不足百天你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大姐边我边说:为了妈,你就忍一忍,木林,……啊?

你记着老大,人活嘴脸树活皮,城墙活下一锨泥。哼!我甩门出了卧室。

大哥如秋霜刹的葱叶,蔫了。

妈妈以目示意要睡觉,我双手抱起放老人车上推卧室抱放床上,大姐扶腿伸直,左手握住脚踝,右手掌按摩左脚底上的涌泉穴三百下,接着右脚。不久,妈妈睡实了,大姐抹抹脸上的汗,我俩退出了卧室。

客厅中踱步的大哥,抠抠鼻、挠挠头,似有蛆擞。

女娃,你给我说实话,我妈到底咋成这样的?他又一次诘问大姐道:再说,长子我,也有权力知道真相。

大姐看看我,我以目鼓励她说。

元旦在这儿分的,两家一班,每班半月,你老婆和珠珠一班,而她说忙老不来,来了拿上吃喝转身就走。大姐坦然道:听珠珠说,大嫂难得在这儿待了一上午,但等她买菜买面回来,妈的手就抬不起了。大嫂说她关上门一直在卧室吊嗓子,也不知道。说完,大姐进屋坐妈床前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天爷,我不在不足百天,我妈咋就成这样了?你太亏我了!大哥怨苍天,怀疑我,诘难大姐,一遍,又一遍。

不足百天,袁隆平培育的一茬杂交水稻都快成熟了;不足百天,你在国外挣的包专机运回来了。放下书本,眼望窗外,我怒怼道。

大哥不停的勾头唉唉唉。

三天前大姐告诉我,听大嫂说,大哥好像去美国了。

夜色沉沉,夜鸟叫着飞过窗前。

我请大仙算过,我妈能……能活九十九……想不到……我妈的工资刚涨过!我妈真过世了,我和你们……姊妹嘛……凡事,人在做,天在看。向来居高临下,口若悬河的他,蓦的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有事藏着掖着一般。但妈涨工资的事他比谁都清楚,他戴上帽子转身欲走。

“……在做,天在看啊!大姐拦我时说。

我再上前一步,横他面前,说:你把话说清楚,要不,我就割了你光会叫的骡子舌头。

你再说一遍…………一听我的詈言,他咋唬道。

我再说十遍都行,你想听啥?我的拳头被大姐一拦砸墙上了。

乘这空儿,大哥搡开门溜了。

 

大姐,你是秫秫面里和辣椒,吃出看不出……”

兔儿不急不咬人,木林。

咬就咬痛,咯他记住。

但愿记住。

把私心当公理讲的人,让他长记性,比让狗改吃屎还难,大姐。

今晚你把大哥逼得下不了台。

你知道,我这人,事干哩,钱化哩,就怕被人怀疑,甚至侮辱。

……

妈已睡,电视在热播《人世间》,我俩边看边聊。大姐少有的坦然和勇气,当时惊得我目瞪口呆,直冒冷汗。多年来就我所见,她这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冷嘲大哥。大姐小大哥二岁,我小大姐一岁,从小我俩就格外热络、亲近。她的出生,彻底破灭了江湖术士对妈说的连生二子,家势必成二龙戏珠,长子或侯或将的黄粱梦。败家子,你命咋这么牢。听邻居说,妈妈成天眼瞪炕上子卷包,饿得哇哇叫的大姐如是说。嫌弃、怨骂中,她掐一把大姐的瘦屁股以解气。爸爸是秦岭山脉的务林人,常年和麂子麋鹿羚羊锦鸡为伴,有时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妈妈日思夜梦的是他的工资,这死鬼咋还不回来,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不眨眼望望屋里屋外,她知道自己在说梦话。瞅瞅身边白白胖胖的大哥,即转愁为喜,伸手从额颅摸到小鸡鸡上。我的心疼娃,长大就是个当大官挣大钱、上顿下顿吃席的人。转眼瞪大姐中牙缝咬出五个字:咋饿不死来。

腊月二十三,爸爸披着一身雪回家了。

管它油灯将头发燎成卷卷,数钱要紧。妈妈先将元角分各自分开,食指在舌尖上舔一下,搓一张,如此反复三四次,数钱的瘾过了,心也放下了,脸笑得象一朵刺梅花。有时,她会盯着爸爸责问:这个月咋少了六角?

爸爸道:买了三包羊群烟二角七,吃了三角的红烧肉。

妈妈道:咋没把你吃死

灯光闪烁,她用蓝布头花布头一层一层边包钱,边起一张五角的,对快三岁的大哥说:这是给你的,中中娃,用时妈给你。

你就给我,我要买过年的炮哩。

炮妈给你买。不,顶好叫你刘妈家的顺顺给你买。快睡觉去,心疼娃。

听见许愿,大哥张口吞进了爸爸还没剥净包皮纸的一颗糖。

妈妈望一眼蜷缩一旁咽唾沫的大姐道:看啥哩,败家子

我虽是男孩,但也不太讨妈妈的欢心,比如有时给我喂奶的她,掀过我,扯过大哥,硬将奶头塞口中让狠咂猛咂。噢……又来了个带把儿的,抓着我的小鸡巴逗弄的爸爸,双眉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冬日的天气,风硬日短夜长,眼没睁圆就一天。小年一过,年味一天稠似一天,爸妈脸上的愁云也一天重似一天,年好过月难过,时交三月青黄不接,吃了午饭没晚汤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妈妈放三个屁都不敢说臭的爸爸,望望饿昏的大姐,随声附和道:一天给一顿饭,声音还大得扎耳刮子哩,败家子。

给大哥蒸鸡蛋的妈妈道:有要童养媳的攒劲人,送给还能认个富亲戚。

爸爸道:取消了。

一听取消了三字,妈妈瞪着大姐在叹气。瞪叹多日,终于瞪出了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妙招:正月十八爸爸回林场上班时带走大姐,能卖了挣钱顶好;换粮次之;实在不行,白送山里人。

亲也不认,免得讨吃的要穿的,麻烦死了。妈妈对爸爸说。

你俩太精明了!想把我当呱子哄?寄养,还给钱和粮哩,月子里看去时,我就听出了你的话中有话哩。外婆的指头戳得爸爸趔趄后退。有本事养,没本事拉扯,你还是人嘛?就是把咯家养的送人,我也要把女娃拉扯大哩。

正月初五回娘家的妈妈爸爸,被外婆骂出门了。

大姐说,外婆的恻隐之心是远近出名的,过年时来家里找她耍的娃娃,总能从外婆手里得到一颗糖或半个油饼;她的说到做到也是有目共睹的:给邻村一不生养的夫妇十五元钱和二套衣裳,送掉自己的第五个儿子,扎咐正月十六朝人宗爷的大舅抱回刚交二岁的她,屎一把尿一把抓养,供给上学、节假日地里干活、雨雪天学着纳鞋底拆洗被褥缝衣裳等等,样样精通。十六岁外婆过世,大姐被送回。回城后的她在心惊肉跳,吃一顿饿一顿,城边乡场上麦草垛中做窝取暖读完高中,便被批林批孔的浪潮卷向农村,成为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知青。玉米地里锄草、三伏天乡场上手捏木杈抖麦子碾场、三九天挑灯修梯田彻夜会战,她门门不落人后。年底决算分红的唯一凭据,就是记在劳动手册上盖着队长私章的工分,工分的多少,决定着一家人或一个下乡知青一年中或吃饱或挨饿。在村集体没任何收入积累的情况下,农民或下乡知青透支,被生产队扣减养家糊口的口粮,变成集体的储备粮,以度二三月的春荒是最有效的管理办法。就如队长生气时说的,你偷懒就从嘴里下手哩。那象现在的股市分红,企业发奖金,地下钱庄洗钱,非吸机构违法敛财、甚至妈妈的丧事结余礼金,都可变为股本进行投资,而后由大哥手机转账或微信付息,他就是先人一步,聪明有卓识。

两年后的秋末冬初,和大姐同点的知青由父母单位招工返城,爸爸的林业系统,似冬藏等待春天发芽的林木,没有消息,偌大的知青点只剩大姐一人。好在高中学工学医时学的打针手艺,系住了她的吃饭。给村里头痛脑热的人打个针,还可换一碗浆水拌汤和巴掌大一块馍以推日子。大雪纷飞的三九天寒夜,打完第五个人的退烧针,最后给队长女儿打罢止痛针披雪回点的大姐,刚进院子,就闻到了焦糊味。廊上抓把蒿柴点着还没进门,迸头上的火星引燃了乌黑的浓发,棉布味合着头发的臊毛味,悄然飘向大雪飞舞的天空。顾不得屋里的火,她跳下廊坐雪中,双手不停的朝头上拍雪,头上火灭的同时,雪水泪水合着身子骨的热冷,也暖化了屁股下的皑皑白雪。手扶廊沿趴起再抓把蒿柴点亮,进门对镜一照,头发卷曲,脸上一绺儿白一绺儿黑的她,仿佛伐桩留得太高的树木,愣怔了。没有煤炉御寒,暖被窝的电灯泡烧着了铺盖。俄顷,被烟呛得回过神的她,拿洗脸盆一盆接一盆揽雪进屋,一把挨一把捂在冒烟的被褥上灭火。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交腊月下旬的雪,也赶着和黎民百姓过年一般,纷纷扬扬,越下越大。被褥上的火灭了,但烧剩的铺盖双手一拧,水滴哒哒,没时间胆怯害怕,顾不上饥饿疲乏,掬一捧雪填口中嚼嚼,挪过桌子、取来镢头铁锨顶住屋门,身披烧剩的棉被,蜷缩床上,苦熬天明。这苦熬啥时是个头啊!有人养,没人亲,爸妈眼中的多余人。回乡下去,外婆过世了,表哥的媳妇已娶进门,日子更难过,那儿都是多余人。妈妈,你不爱我,刚养下捏死多好!大雪纷飞,她心里的解脱办法也在随雪纷飞:死,死了寻外婆去,阴曹地府不嫌人多,寻不着当个孤魂野鬼也比活在阳世强。跳下床,抽屉翻出半截蜡烛点亮,对着镜子,抹净脸上的黑道儿白道儿,找出背麦子的麻绳,穿过屋梁,挽个绾儿,站凳子上爬进闪身试试,跳下凳子,走出屋子,她对着雪夜喊道:外婆,我寻你来了,等等我!妈妈,我走了。进屋对镜,她捋顺头发,抻展衣服,爬上凳子,伸脖子绳绾中,踢开凳子,吊在了房中。叭!就在大姐感觉气短了,眼珠儿上翻的瞬间,老鼠咬的绳子断了。临空跌下,她的肋骨,似被凳子的边角顶折了,疼痛难忍。她伸手取过绳子,弥接有时,咬牙扶床站起,甩三次后又穿过横梁,抓住绳头直接挽死,她也乘劲将头伸了进去,望着脚地的火星,她的惨笑伴着白眼越翻越大,舌头也越吐越长,成功了,我又要在外婆怀里吃饭睡觉了……腾的,她跌一堆余火中了。挣命摸过绳子一看,风吹日晒雨淋中已用多年的绳子,加之老鼠咬,竟断成三截,屁股又被火烧得生痛生痛。吊不死,烧死也行,但费时疼痛难挨。于是,她忍痛出门,端盆雪进屋连盆扣上余火,蹭出门坐廊下的雪中等待冻死。烟呛、饥饿、困乏如山袭来,她头一歪迷糊了,屁股上的火也被雪浸灭了。折腾半夜,求死不成,不知不觉鸡已乱叫,房前的路上响起了沙沙沙的扫雪声。不一会,找她打针的队长女儿大凤推门看见雪人似的大姐,二人抱头大哭一场。腊月二十三,在队长夫妇见证下,本就情投意合的大姐和大凤,向二老磕头,结拜姊妹,大姐长大凤三岁为姐,大凤为妹。那晚,她在干爸家美美吃了顿猪肉炖白菜。咯家的娃娃,和你大凤妹妹睡耳房子对了。大凤大大对大姐说。隔日,依照干爸的吩咐,她引着大凤,雪二十多里,送到家一条过年的猪后腿。妈妈见物心喜,脸上满是暖意和笑容,特别当她听了大姐不吃不喝家里的,去大凤家过年时,激动得没忍住给了二人五角过年钱,直送到上山的岔路口。此后,大姐和大凤一个被窝里睡到春暖花开。阳春四月,大凤陪大姐扛着干爹干娘和村里人凑钱扯布、秤棉花缝的新被褥,从乡村直赴林场,成了一名育苗拔草栽树的林二代。前年老队长过世,大姐披麻戴孝,花圈上书着长女女娃跪挽。她们二人,至今微信视频聊昨天聊今天,聊儿孙聊吃穿无所不聊。

后来,外婆慢慢生出了用我给她的大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换个媳妇的想法,因大舅极力反对,此事未成。大姐细语款款,将外婆告她的和自己亲历的,娓娓道来。

听得入神的我,时而扼腕长叹,时而义愤填膺。为外婆为妈妈,为老队长夫妇和女儿大凤,更为大姐。

鼾声过后,妈哼哼唧唧似要尿尿或拉屎,我上床,双手插她身后交叉一锁抱起,不待喘气,一股腥臭中飘酸的味儿呛肺㳽屋。大姐伸手一摸,床上全是屎尿,我的双手也滑溜溜的。扬头急咳,喷出的汤汤水水空中掉头后直落扯下脏床铺,为妈妈擦身子的大姐头上了。她看看我的难受,说:你抱牢人就成。只见她麻麻利利的在温水中涮热毛巾,拧得半干不滴水,从妈的脸上脖子肩胛和后背前胸、直擦到脚趾头。如此换水五盆擦身三遍,妈妈又在干干净净的新床铺上睡实了。

我俩相视一笑。

大姐,你迷糊一会儿,我去院里透透气。

一身疲惫,满脸倦容的她朝我点了点头。

星空璀璨,冷风飕飕,漫步在阗无人迹的小区院子,回想着留在这儿的脚印和度过的烟火岁月,吸溜着爸爸从林场带回栽在楼前的龙柏的馨香,我忆想着那晚和大哥在这树前的争辩。大哥,你曾说,你要是星星,一定是最明最亮的那颗;当作家,就要当鲁迅、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莫泊桑那样的作家。聂赫留朵夫为啥总给乡下人散财给钱哩?你不止一次的这样感叹道,象葛朗台那样弄钱财太辛苦;最好学乞乞科夫,吃喝有人请,用别人的钱给自己挣钱;对羊脂球见钱不挣你大加贬斥。当听完我对羊脂球在外敌占区不失民族气节的赞赏,对乞乞科夫和葛朗台不择手段,攫他人财物为己有愤恨有加时,你说我傻得不可救药。特别当我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等诗后,你更是斜眼一瞟,说那只是顺口溜。至此,我意识到,你我虽是一娘养的亲兄弟,但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却南辕北辙,不尽相同。我记得,咱俩为了忠孝,争得面红耳赤。我坚持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没有在家对父母一粥一饭特别是脸色上的孝顺,为国尽忠那是空话,我试图以汉文帝刘恒为母尝药为例说服你,却根本没得到你的认同。而你却说为国尽忠是大孝。但当我问及和平发展年代如何为国尽忠时,你瞪我一眼,再三叮嘱,每月给妈多给钱就是顶好的孝。我坚守人生应时时如履薄冰;而你却信奉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或走钢丝,该走的地方不给别人留余地,理直气壮的走,不该走的地方想法子过去。最后,你以侮辱我的口吻,说:别让粉笔末呛成咽炎,当好山沟沟里的教书匠。当就当呗,能教出个钱学森或袁隆平,那才是为国尽了大忠。可如今的妈妈急的是见你面,叨亲情。伺候妈,其实没啥大事要你劳心伤神,运筹帷幄,啥也别干坐那,妈看见就满心欢喜,笑口常开。她唯一的所需,就是凉的热温、鸡蛋搅化掺水蒸熟,撒点芫荽滴二滴香油,一勺一勺的喂吃喂喝、擦身子、抱着勤翻身、别让压出褥疮,一夜四五次的抱着尿尿和指头抠大便的呵护。对钱,妈似乎也想开了,看淡了:我曾将二百元和泡好的茶放一块试过,她拿起钱看看,给我装兜里,端上杯子喝茶去了。她瞅我的眼神似告诉我:对她来说,钱已不如这一杯茶。大哥,妈现在就象风地里的灯盏,说灭就灭,你请高人算的一百岁,那只是骗钱的瞎叨叨,不是一时挨一时的日子。她想你,兄弟姊妹也想你。而你,为啥蜻蜓点水似的亮亮相,讲一堆大道理,间或猜忌、怀疑中苛责一番弟妹就再不见人了!难道非要等到你婆娘她们照顾时,你才肯屈尊下顾吗!妈万一活不到那一天过世了,你后悔不后悔?她是想你心疼你过了头,五内俱损引起机能衰竭才耳听不见口说不出的。她说过,你是为干大事而生的,也每每能干成大事。比如二老的坟地,你陕西宁夏甘肃三省,分别请了三个风水先生,耗时三个多月,最终才落盘卦台山下。什么地方,百王之祖,万帝之先的伏羲八千年前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和鸟兽之文,画成八卦,开启中华文明的源头区。仅这一点,妈多次说她梦中都在夸你,左邻右舍的羡慕、嫉妒,持续了二三年才止息。人出在坟里,仅这一着,我们家福荫百代灵兆千年应该没说的。县长市长省长,当辈有人出,金银财宝盆满钵溢。再比如爸妈的棺木,先油松再铁尖杉、你收授他人送的嫌质次卖了,最终借给别人批十吨计划内钢材之机,暗示那人偷砍了别人家坟地的柏木送你的。二老背着此木入土,身子骨肯定千年不腐万年完好。你的孝心比天大比地厚。而我,从务林人考入教师队伍,在毕业于西北大学化学系、市二中任教的妻子地下床上的威逼利诱下,面壁四年,才自学考了个中文本科,天生一个每天领着三十多个山里娃,在黄土地操场上唱国歌,升国旗的娃娃头。

夜,凉渗渗的,我上楼推门而入。

大姐仄身她买的真皮沙发上睡着了。我拿起小被子,盖在了她腿上。

 

妈妈是过世前三个多月突然说不出话的,看似意外,实乃必然。元旦连着春节,大寒过后是立春。腊八粥一吃,人们心头一紧,又想起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祈愿。天空飞舞的雪花似也年味独具中提醒人们:过年了、过年了,家家户户团圆了。邻居刘妈的曾孙跟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在唱人们崇敬你,因为你是人祖庙宗;人们仰慕你,因为你开启华夏文明;人们追随你的思想,知道尊重自身……”“妈,你听毛阿敏的《说伏羲》唱得多好。大姐和小妹笑着说了三次,她只哼了一声。往日听到歌声,她会轻哼细唱中说那字正腔圆,那走板跑调了。那天,她非但未加点评,还更显烦躁焦虑,紧拧的眉毛似胶粘的,散不开,心中压着磨盘一样。

妈没上过学,不识字,可她的情商着实不低。听大舅说,她年轻时过年耍旱船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呀,青草芽儿往上升唉呀嗨,天凭上日月你就人凭上心呀……”,在那三十里山川没人敢比。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月,她看了二次《红灯记》,就记住了不少唱词,厨房做饭哼唱不停,不久街道办事处排戏,她毛遂自荐演李铁梅,只一句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就令行家刮目相看而被选中,在后来的全地区文艺调演中获了二等奖。爸爸若不是每月挣四十二斤供应粮五十二元七角工资、一年一套工服的务林人,作梦都别想娶上这样的媳妇。

驾驭四个儿女,她的手法娴熟老道,游刃有余。在我面前每每为大哥叫穷,虽说是主管销售的副厂长,但没实权,出力不讨好,挣钱不多,常常寅吃卯粮,有时还得她接济。那象你,两口子当老师收入稳定还年年长,年节的吃喝,学习不好的学生家长排队送哩,自己根本不化钱。对此,我三缄其口,任她信口开河,浪语连篇。这样,她就可以借花献佛,将我买的过年酒大哥一瓶、小妹夫一瓶,一条烟一掰两半,每人半条,接着又让大姐再买。平时我和大姐给的钱,她也是自己留一半给大哥一半,妹夫打麻将的本钱,时不时她也予以接济。赢了给我分红。大姐省吃俭用孝敬她的榴莲、火龙果和糕点等,她也如此分配。大家都吃点,别让坏了。”“那你让我姐少买些。听烦的我,对她如此说。又没化你的钱,书看得你又呱又傻。节假日全家团聚完,儿子儿媳妇拎着我和大姐提进门的吃喝一走,妈便使出她的独门绝技,在大姐和小妹面前不停的数说大嫂。妖精狐狸精,把咯家打扮得花儿一样,给你哥连只袜子都不买。念其姊妹亲情,姐妹俩一转归来,给大哥鞋袜裤衩买了一堆。她边翻看边说:把你哥帮扶着,离过我了喂照看你哩。大年三十,她去大哥家过年,必先去卫生间,翻寻着为大嫂洗臭袜子脏裤衩。喂是我不穿了要扔的。她笑望大嫂中翻里转面看看,说:还好好的,我穿。祖宗在供桌上坐稳,饺子即将下锅,她便给大哥一家发红包打赏。

祝妈妈福乐永享,长命百岁!

愿婆婆千岁千千岁!

婆婆给我多分些!

嚓!冷酒热钱,碰出了新的年味,也碰出了妈妈的长命千岁和大哥来年的当头红运。

那天,妈妈从一起床就心事重重,悒悒不乐。夜里作噩梦或想念大哥一夜没睡!洗脸只抹了抹红肿的眼睑,刷牙戳得满嘴流血,最爱吃的白水滚蛋花斜眼不扫正眼不瞧。我和大姐哄劝多时,她手指我说:吃不够的,掇走你吃去,我饿不死。心焦如焚,哎嘿不止的她,手拄黑色弯把拐棍,客厅卧室凉台厨房厕所找金针银线似来回寻觅。中心娃哪去了,我的心疼娃快六十天没见了,中中,你到底去哪了?我的娃出远门了,离过年还远着呢,中心,过年你就回来了。她坐沙发上喝口茶还未咽下,急问推门而入,报告长工资的小妹道:珠珠,你哥到底去哪出差了?后天就整六十天没见了。哼!咳嗽呛得茶水喷了大姐一脸。下茶杯踅进厨房,嘭的打开了煤气灶。听见响声,我蹿进厨房问道:妈,你饿了,我做你顶爱吃的一锅子浆水面,那还是你教我的。她一伸手,推得我趔趄后退。粗瞄细瞅,已关的灶她又打开了,反复多次,仿佛那打开关上,关上打开的响声就能唤回大哥。

望之有时,小妹略含嗔忿的说:妈,你不要拿灶出气了,不是我二哥买,你还在用蜂窝煤炉子做饭哩。一听此言,妈走出厨房叹息着坐沙发上了。说来也怪,她噙口里怕咽了,掌手心怕绊了,走路拖着怕丢了的大哥和小妹,只要瞅她片刻,生气的她就会转嗔为笑,掇上水果、糕点让其吃美,走时拿些。而给我的,却是她正月初五离开大哥家,大嫂赐她的虫蛀霉大豆。嗨!砸碎埋花盆中,化作肥料育花更艳,开得更俊。

笃笃、!笃笃笃!!!手起拐落,她边敲地砖边喝斥道:吃干饭的,给我寻你哥去,看书能当饭吃还是当钱使。她将多日的惦记、念想、化为恼恨,泼向我身。

逃出酷屋,放飞自我,下了公交车,疾步慢行在歇缓一冬,蓄势待发的樱花、刺槐、七叶树等数百种乔木中,耳听山寺的梵音,我任释然的心绪驰骋飞荡。我感恩你大哥,结婚时,你背着大嫂给我六百八十元,后来,乘我外出进修,大嫂从我妻子手中要回了七百整,回来后惹得她凉我五天。但我对你还是心存感念,没齿不忘。妈说得对,有了给一斗没情,饿时给一口救命里。你技校毕业,从工人到技术员、车间负责人再副厂长,一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直至升职统管近二十家企业的省总公司荣任炙手可热,你说有十多人竞争的材料分公司副总经理,真乃人走时运马走膘!都怨那价格上的双轨制,害得你因为私设的小金库里三十万现金被盗破案中牵出你贪污、投资大嫂的餐厅偷露税太多被检察院控制。因我的无能和过河摸的石头不硬,让你在号子里待了近三个月,最后判缓刑二年、交了八万元罚款了事。那次,我们姐弟仨一思谋,给爸妈编了个善意的谎言:你陪公司老总去美英法德等国考察去了,妈后来知道了真相,但她在谁面前都装作不知不晓。你曾一日遍游欧盟四国,回来后还送我一件走私的洋垃圾西装,那衣服我视为珍品,穿了十多年。唯独这次的出国咋就不同往日,还充满了神秘和诡异。你代表供职的投融资公司去美国纽约所掘金揽银,那是全家老小的荣耀,即使你为兄弟姊妹有别墅住有豪车开、为一日三餐吃千年王八万年鳖而去,但日子的确太多了。中国的5G已连通世界,足不出户,手掌电脑点击点击,照样可以日进斗金,难道你又挤缝缝中擦伤身子被卡住了?大哥,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位宁夏师傅登卦台山中给咱俩说的话呗:不管伏羲的前天八卦,还是周文王的六十四卦,最好的就是谦卦。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好变坏,坏变好,出乎一念之间,关键看人怎么做。

穿透竹林的斜阳,映照得诗圣杜少陵的汉白玉雕像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览遍诗碑,匍匐像前,我牛似的正嚼反咀着诗中的骨肉亲情。太阳偏西,望望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红桥,我浅诵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推门走进老屋。瞥瞥妈企盼的眼神,我开大手机音量,让她贴耳听了三遍我和大哥国际长途的十八分钟电话录音,那是我和一友港交所深交所上交所瞎聊的。

听完录音,她苦涩的笑了笑,那笑比哭还难挨。

日已西沉,余晖斜照,坐在窗口的妈头不点,眼不眨的望着小区门口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特别男人。暮色苍茫,天色渐暗,失望至极的她叹息加重,啜泣不停,却仍心有不甘,憧憬着往日的母子会——

……”

……你又化钱买浆水了,我前天叫木林买了十袋哩,走时给你带些。

一袋就一块钱,我买了二袋。

吃女娃买的杏仁、毛栗子,我给你做浆水捞面去。此时的她走路脚稳步实,完全没有我或大姐去时的腿痛腰困、沙发上起身等人搀的无力。油锅中翻腾的蒜片和辣椒丝红白分明。!浆水酸菜经热油一激,融合着蒜片和辣椒的香味窜胸沁脾,她舀点双唇一咂,笑得更加舒心了。瞄一眼锅里的沸水,她抓起一汆亲手擀成切得细细的面条抖放水中,翻滚二次关小火,捞入碗里的浆水酸菜中,再加一勺面汤,浇上先炒好的韭菜,尝尝酸咸,双手掇放大哥面前,便坐对面看着噗噗沓沓两碗下肚,问道:吃饱了没?

!大哥野鸡叫似的打了个饱嗝。饱得很,妈。

听到这话,她才放心的走进厨房,嗞嗞刮得锅响中舀上稠面汤里煮的酸菜糊嘟面,吃下。

穿窗而入的太阳,晒得沙发上迷糊的大哥脸上在渗汗,她边给擦汗边说:挣不下钱,看把人咋挣来。

妈,我自己擦。

把你吵醒了。妈指着茶几上的二百元钱,说:你给我买药化的,快装上,中中。

我有哩,药不到二十块钱。

她拾起钱给大哥硬塞。快装上,我的五七工工资又长了。

你先攒下。

攒到临死有麻烦哩,你记牢中中,细水,只能长流向一块地,千万不可漫灌,你要想法子让旁人为你多化钱,顶好让它变成你的。世上顶靠得住的就是钱,我的心疼娃。

妈,这话我小的时候你就教我了,我又传给你的孙子了。

妈抓一把松仁放大哥手中,说:这,我死了,就放心了。

如此温馨的母子聚那天没有再现。

 

满屋子不停的寻寻觅觅,觅觅寻寻中啊嘿啊嘿嘿的苦笑恼笑涩笑不停,人心惊胆颤,毛发倒竖,电视不看,一脚踏翻泡脚盆,撇下大姐塞手中的纸巾,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咳嗽加剧。太能了……太能了,我的中心娃嗑(又)能下了。……咔、咔咔咔……!声震电灯摇晃的干咳伴着嗡嗡嗡的耳鸣,接着,妈妈鼻涕中擤出了乌黑的血痂痂,口中唾出的干痰疙瘩也是血色的。旋即,小妹指着我从肛门中抠出的羊粪蛋似的大便惊道:妈的大便中也是血!咳嗽呛得呕出带血的鸡蛋糊糊泡蛋糕后,她耷拉着头,迷糊了。醒后便口说不出、耳听不见了。当晚,市医院的多科专家会诊后让去外地诊疗。兰州、西安的两家医院也未查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回家好好孝敬去。大夫对我和大姐如此说。

 

妈妈的一切应该是外婆遗传的,但她却将恻隐、悯恤之心全用在心疼过火的大哥身上了,并在对柴米油盐一日挨一日的操劳、算计中,让人所固有的自私将此消弥,并衍化成人人为我的私心,还当家训密传给了大哥。她虽已年入耄耋,但对自己的身后事早就安顿妥贴。就象她很清楚,如何对四个儿女分别时间分别轻重而精准施策,才能更好的将她们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一样。那是妈妈说不出话一年前的腊月初八,我给岳父取回干洗的羽绒服进门不久,小妹电话说妈妈有急事交待让我立马就到,大姐一周前抱着孙子,和右腿受伤的姐夫,去酒泉的公婆家四世同堂,给娃过二周岁生日去了。

其实,就在妈妈安顿自己身后事的那年五一,大哥千忙中偷空主持开了个家务会。他大讲特讲舜帝孝感天地、色难、滴檐水滴的原窝窝,我们孝顺妈妈,是给自己积德等至理后,要求各人拿上每月给妈的四百元,和妈的六百共一千元,由大姐、小妹和我,每人半月,全天候同吃同住,伺候孝敬。至于他,已拓荒到主管总公司全盘的常务副总裁,正为在香港上市开盘找关系、跑流程。大嫂领衔的合唱赛已拔全市头筹,到了决胜全省第一,参加国赛的关键时刻。该他掏的钱,办个存折,存妈名下。只要我妈高兴,到时我送每人一部顶时兴的华为手机。最后,大哥拉着妈的手,盯着小妹说:取我妈的钱时,我要在场,一定不敢多取。妈望望我和小妹,瞧瞧大哥,喜形于色中似存一丝隐忧。大嫂心劳怒放,光艳照人。一想华为手机,我对大哥崇拜有加,甚至五体投地了。他就是创大业干大事发大财的人。夕阳西下,他的大奔载着全家在一五星级酒店撮了一顿。席间,一瞥大哥的眼神,我立感自惭形秽,给他擦皮鞋都不配。无父尊兄,他说得千真万确。爸爸过世已十多年了,妈妈百年后一定要竭诚尊兄,对人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如此长兄,如还心存芥蒂,那天理难容,头脑简直让猪粪塞实了。那一刻,我只想剜出自己的心,给大哥乘热作下酒菜。

激动之余,我仍捏着一把汗,为大姐。果然不出所料,她和妈妈还是碰出了火星。实话实说,在我伺侯的第二个月,妈就不让取她的钱了,想问原因的我被妻子拦住了。不就钱嘛,我给你。其实,第一轮中我也很少化妈的钱。吃饭,多时在外买着吃。对大姐来说,这事就有点作难了,毕业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林学系的姐夫,家里的长子,父母早年下岗,母亲体弱多病,常年靠药吊命,姐夫赡养是天命。四十五岁病退的大姐,长工短工家政钟点工,药店站柜台餐厅端盘子抹桌子,四处奔波八方出击,虽挣钱不多却可贴补生活。耳顺之年的姐夫,为了第三部植物学专著,上树采集一种稀缺植物标本时,跌下摔折右腿,病休在家,大姐打工不再为继,二人工资满打满算六千多元,日子捉襟见肘是家常便饭。为此,儿子放弃了留学德国的佳机,考入林场当了林二代。因此,我和大姐时聚时散,合伙孝敬,她若感觉和妈不铆时,急呼我出面和稀泥抹光墙。

那天,饭菜上桌,我陪岳父岳母刚要吃饭,手机铃响不停,妻钟秀触屏一听,电话中响起了大姐的凄声。我清楚,她和妈拌嘴后在天翠湖边打电话。那湖水浅处也近三米,冬天又少游人。

快去。岳父第三次催我道:凑空买着吃点。

我向他笑笑,离弦箭似射向马路了。“……大姐,我马上到,只要你好,啥事都好办。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你就在路边等我,大姐……出租车上,我的不停劝慰,惹得其他乘客也替我捏汗,师傅绕道送我到湖边大姐面前。

今天一早起来就不对劲,走进我睡的房间,翻开被子看看闻闻;提起床单闻闻看看,说脏得不行了;走进厨房提着油桶摇摇,问我买来没几天的一桶油咋乘不足一碗了;擀面条只准抓二把面。坐一面馆乘等打卤面的空闲,大姐向我诉说着。顶气人的是走出厕所,质问我三卷卫生纸咋少了一卷。

你咋回答的?

我饿时当馍吃了。大姐破涕为笑。夜晚她睡得太热身子出汗,垫身下了,剩的在床上。

走出饭馆,我和大姐漫步湖边。望着湖中悠然自在,尽兴畅游的水鸭子,她叹息了一声。我看见:她灰中透黑的深眼窝被皱褶所包围,站立山顶,大风似可刮跑的身子更瘦了。比大嫂小三岁的她,乍一看要长其十岁似的。走,妈的觉该醒了,说一声你回家,咱俩伺侯的日子我唱主角,凡事,你就忍着点,大姐。

大姐道:天底下有亲妈把女儿当贼防的吗!你说我咋忍?

我伸手抛掉她头上的落叶,说:心上扎着一把刀,只痛不呻唤,那才叫忍,大姐。

她看看我,重复道:心上扎着一把刀,只痛不呻唤,那才叫忍!

我点了点头。

探春花开,向人们送上了过年的祝福。妈妈安顿好身后事一月有余,春节即临。除夕正午,小妹转达大哥意旨,晚上在他的新宅吃年夜饭。新宅!换新宅咋不吭一声?怕你身上的粉笔末污染新房了。妻戏谑道。大姐要陪姐夫,我要照顾病入膏肓的岳母,陪伴岳父,都没去。

比中南海毛主席的卧室好百倍。大年初二,参观完大哥六室三厅两卫的楼中楼新宅,我叹道。

更让我陶醉的是那精致古朴的书房和书橱中的《二十四史》、《鲁迅全集》、《红楼梦》、《复活》、《高老头》、《死魂灵》等中外名著。走,牌局三缺一。我伸手想取书读,却被一直跟身边的大嫂挡住了。

毛主席的卧室你看过?小妹问道。

他,被评为优秀乡村教师,人民大会堂表彰罢,组织参观过。大姐揭穿了我隐瞒近三十年的秘密。

小妹告我和大姐,房子是公司奖励大哥的。

不打了,二百五白输了。大嫂不悦的甩牌走了。

按我妈的意愿,从今天正月初二开始,由银行退休的小妹珠珠一人伺候她,三天年在我这儿过完,还有钱吗,物价在涨,你们三人,每人每月从四百增至五百,每月一号交给我。我嘛,长子,掏六百;要求很低也很高,不要惹老人生气,别让有头痛脑热、伤风感冒,让我妈畅畅快快活一百二十岁。高跷二郎腿,坐在红木椅上天南海北打完电话的大哥,吐出口中烟,掏出一个存折晃晃,说:妈,我借你的二万元和利息,还有我每月给你的,一块存这折子上。

里外一新的妈妈,勉强笑了笑。

大哥的儿子高举手机,清唱了一曲《常回家看看》。

大嫂和大哥阴阳相谐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将年气推向了高潮。

最后,他感情真挚的说: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祝妈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大哥宏图大展,再发大财!

将天河液当五粮液猛喝的妹夫,控干瓶中酒高呼道。

华为手机今天能兑现吗?妻子斜眼一瞪,瞪没了我想问的话。

……你妈问你读书能当饭吃还是当钱用,大哥说你书呆子;依我看,再加个书痴你就占全了。离开大哥家,行走在街头,妻钟秀道:站书橱前象钉住的一样,告诉你书痴,那烫金字的书,是空盒儿。

空盒儿?呆立路边,我惊讶道。

那样装璜门面,得化多少钱?大姐问道。

大姐,那是装修公司专为有钱人做的存钱用的,钱装里面摆那儿既高雅大方,又安全,更显得主人学识渊博。钟秀边走边说:为啥你取书的手被大嫂拦住了,这明白了吗?

大姐赞道:你知道的真多,钟秀。

钟秀道:大姐,我是从书中读的。

我嗤之以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大姐抱着孙子路边下车,钟秀紧随其后,看看路边等待的外甥,给甥孙装上红包,说:改日给大姐、姐夫拜年去。

打电话妗子,我接你和舅舅。外甥华强接儿子中说道。

好的。我拍拍他,说:你这学机械制造的高才生,又要搞植物分类,跨专业太远了吧!

不远,舅舅,你不是常说要触类旁通吗。不懂的多向我爸请教,文字语言上请你把关。

老舅全力支持。

快回家,别把娃冻了。钟秀摸摸娃的脸蛋,说。

须臾,下车进入小区,出电梯开门但见,岳父岳母和国外学习的孙女视频正酣。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的岳父,任教于一所高校,退休后边在卦台山旁一校义务支教,边发掘伏羲文化。五年前去村里时从三轮车上掉下摔骨折,虽经多次治疗和不懈的锻练可以行走,但年近八十的他,必须有人陪护。岳母毕业于兰州大学数学系,省级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一屁股坐那儿没动,教x+y四十年。我的女婿,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含金量高啊!时不时,她和邻居聊天时这样说。间或和岳父谈及伏羲文化或杜甫的家国情怀,便说:人,一辈子要努力做到慎终追远,真不容易。

谦尊而光更难。岳父拉着她的手,指着门口墙上自书的颜楷立轴说。

岳母看看我和妻子,说:木林、钟秀,回想起来,我和你爸这对教书匠,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结婚五十年多从没红过一次脸,更说不上吵架。也就是你爸常说的,夫妻同心,德及子孙。接着,她将自己和岳父的社保卡拍我手上了。

我想推拒,却被妻子的目光止住了。

岳父笑了笑。

我抹泪中点了点头。

这是否也算大哥讲的入股投资,或妈妈给小妹夫打麻将的分红本金?谁投谁,谁给谁分红,月息多少年息又多少最终的利润分给谁?这念头如火星一闪,我即掐灭,并自我谴责道:无耻至极!别再玷污由中华优秀文化塑造的高贵心灵了。

岳母看我收好社保卡,展头闻闻茶几上怒放的迎春花,说:中华文明,是由农业文明发展来的,也就是说,它主要是由农民创造的。我和你爸,都是农家子弟,正是一代又一代农民,背着无私的太阳,在同样无私的黄土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丰年吃稠,歉收喝汤的熬光阴,教我们明白了啥叫坦坦荡荡做人,踏踏实实干事;啥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啥叫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最后,她瞅着我,说:木林,我走后,照顾你爸就靠你了,我知道你能照顾好他。

妈妈,我一定尽心尽力,孝敬好爸爸。当!我跪在了二老面前。

妻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岳母微笑着点了点头。

半月后,胃癌夺走了她七十六岁的生命。

 

这存单上的二万三年期存款,前天到期了,你姊妹俩取回锁喂箱子里,不管我啥时候死了,就用这钱办事,再不要给你们增加负担了。小妹急呼我那天进门不久,妈妈从我买的中国红棉袄兜里摸出一存单,对我俩说:还有死了穿的衣裳,我已套好,到时住胳膊腿套上就对了,喂还是木林扯的绸缎,你和你大姐一针一线缝的。她抬手指了指衣柜和上面的枣红色木箱。

妈,不要胡说了,我大哥请大仙算过,你顶少要活一百二十岁哩。我们还要靠你跟着大哥发财哩。我和小妹轮番在劝。

唉的一叹,她接住我递的茶杯,喝了二口,说:你大哥那点本事,晓不得用啥上了,听说在公司挣大工资还有高提成,可为啥三天两头就向我一百二百的要钱!该他给我化的一分没见,买二十块钱的药,我给二百,夜晚狗撵鸡飞似的跑来,说他连买一袋浆水的钱都没了,张口就要二万,十天后本利还二万四。临末,拿着半月前珠珠取了还没来得及存的二万走了。

小妹去厨房做饭。

妈看着我还想说话,却张了张口没言传,混浊的双目不停的流泪,我为她一次次擦泪中也想说话,说嘛?说大哥时不时也朝我一百二百的要钱、要烟酒,还夫妻俩踅摸着往包里装我茶几上二角五一包的三黄片,问妈,你为啥不把二万元交我保管?算了,别再落井下石,给时日不多的她心里添堵了。瞅着妈脸上突然增多的褐色斑块,我鼻子一酸,眼中汪满了泪水。窗外一声脆脆的鸟叫,诧醒了我本已木讷的思绪,脑海中迸出了欺诈未成而败逃的乞乞科夫。外来的不是鬼国产的更是人,葛朗台夏洛克阿巴贡严监生我们都能接受,还有钱吗。妈说过,人生在世,钱是顶靠得住的。

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儿,可用钱摆平。大哥常夸口似这样说。只要钱在什么事都好办,但他如果蛋打鸡飞人财两空还惹出事儿,那后果不堪想象。我虔诚的祈福妈妈变成铁扇公主,将比孙悟空还聪敏的大哥吞入肚中滋养呵护,等云散霾过乾坤朗朗时让他重振雄风,奋翮高飞;我呼唤长眠于卦台山下的爸爸显灵保佑他的宝贝长子;更祈求伏羲爷爷显圣化凶为吉。否定梦魇般揣度的同时,我眼前闪回着被非法金融机构蒙骗的受害者上访群体,耳边回响着一退休警察,因四十万被骗,猝死总裁办公室的热传。想到此,我汗透衣背,惊悚连连。大哥的夙兴在公,心劳日拙,难道与此有关?不!他不是法盲,读技校时他曾代表全市参加过全省普法比赛,还得过二等奖,这也是妈引以自豪的。不,绝对不会!我再次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听手摸棕色真皮沙发的妈妈说叨:“……我这辈子顶对不起的,就是你大姐,从养下就当多余人另眼看,结婚时就给了二百元,再连半截线都没陪,不是她买,我这辈子连沙发都坐不上。

我知道,那沙发是用姐夫的植物学专著获省部双奖的奖金买的。

小妹掇着半碗鸡蛋糊糊往凉里吹,我从桌柜中取出两个蛋糕:一个放妈妈手上,另一个给小妹往碗里泡。

妈!大哥好着哩,过几天就给你拿着金的银的看你来了。我和小妹,一个劝,另一个一勺一勺喂吃的。

你二人一定把二万元看好,不要有闪失,让你都再掏钱埋我,死成鬼我也不安心。吃喝毕,她将箱子锁的钥匙给了小妹。

 

来年正月初二,在大哥缺席下,我们全家老少四代,在妈不甚宽展但却充满人生百味的老屋,陪她过了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口不能言耳听不见的妈妈,笑容灿烂如沐春风,抱着大姐的孙子左亲右昵爱不释手,乘大嫂关门在卧室打电话,其她人里外忙活之际,她将装有一千元的红包塞进了外曾孙的兜里。有今天没明天的她借给外曾孙多发年钱补偿亏欠大姐的!还想推拒的大姐,一看我的瞠目,接过孙子掏出钱装自己兜里了。忽然,小妹对大家说,那箱子里的钱只剩一万了。

年气陡然降温,大家面面相觑似很陌生,就象经别人介绍刚坐一起,还没找到说事噱头的一拨生意人。

大姐道:那锁子不止一把钥匙吧?

小妹瞅瞅妈看看大家,起了两个指头。

那一万元,妈给我和中心,还有大孙子、二孙子发年钱,分红利了。手捏电话走出卧室的大嫂,声如驴脖子下的响铃似说道。

妈手杵沙发,想去卧室休息。

大姐扶妈时刷桌下摔碎的酒杯,打破了尴尬。

岁岁平安。

祝妈妈平安岁岁,万寿无疆!

大嫂说的大孙子二孙子专指她的儿与女。儿子在霍尔果斯口岸做生意,过年未回;女儿因在境外参与电信诈骗,押解回国关在外地。

小妹夫邀我干杯,碰到第三杯,我高举酒杯,边喝边背诵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们一个个再次愣怔、惴栗。

 

你哥没出国,他涉嫌经济犯罪,早被司法部门异地控制了。这次是特批给你妈送终来的。

我只觉天旋地转头脑胀痛得快要爆炸,想喊发不出声,胸口压着碌碡一样。折腾多时,妻子扶我坐了起来。梦。噩梦!给妈算过长寿的大仙说过,梦与现实相反。大哥正坐着贵宾舱飞越太平洋载金而归。我们姊妹住上了他送的别墅;我开着他送的豪车奔驰在大江南北;他背着穿金戴银的妈妈下了长城又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晚上,我们全家在北京饭店享用着他订的满汉全席。

这是事实。第二天,听完我的说梦,大姐平静的说。

……大姐,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弟弟吗?这么大的事,你都哄我、瞒我这么多日子,简直不是一娘养的。他再瞎再坏,得想办法先把人弄出来。让大哥在好人不待的那里面受罪,你都高兴?

一口气骂完,我走了。

顺湖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继而我点烟坐凳子上狠抽。

他这次的犯法比上回重,上头抓得很紧,连谁办案都打听不到,我也是昨天听小妹说的。大姐追上我问道:还有,上次他被判缓刑,交罚款时你给他垫的六七千元,至今给你说过半句人话吗,当年城里的房价才多少?

没有。我以实相答。那时城中心的房子,每平米四百多元。

现在呢?大姐不依不饶,紧追不舍。

一万二千二百元是起步价。我边答边问:他借你的一万多还了吗?

她抬头望着天,说:拿一百新的,连喂的十块旧的都换不来。

 

爸爸坟头的草随风摇曳,似在问候久违的儿女。妈妈的坟上泛着淡淡的黄土味儿,未化的纸在冒余烟,大哥上指天中跪地下对入土不足一百七十小时的妈妈一诺千金,剜心剖肺的尽孝已近尾声。他伸手扇扇烟,对大姐和我说:女娃,你退休早,妈这事没亲朋给你随礼投资,木林才一千一百五十元,不够标准,也就是我妈说的,她自己一千二百八十元工资的底线。所以,你俩都没分红的资格,但每人一万元的坟地钱必须出,这才是对爸妈实打实的孝敬。还有多年前三位风水先生看地方的三千、棺材的三万多、这次近三千的下盘放线打坟填埋撩坟头、你大嫂手工做的绸缎老衣、三年时请名家撰文、立碑、刻字、逢年过节用的纸火等等,这些账中都没算,长兄我掏。另外,我再请人选个大家的娃娃都能升官发财的好地方的迁坟化费,到时再说。薄汗混着纸灰,将大哥的猴腮鼠目,涂抹得阴阳难辩,滑稽诡谲。

买坟地的每人一万元,十多年前爸爸过世时我们分文没少掏给他了,而且当时的价格是埋一人五千元,也就是说我们早已买下了埋八个死人的坟地。那多买的六个人的坟墓是给谁的?今天又以此为由朝弟妹再次讹钱,意欲何为!借妈的死身子,在弟妹身上再捞一把?另外,我记得很清楚:十多年前给爸爸烧完三年纸回家,他当着妈妈的面说,买坟地的合同签好每人一份,但当我多次问他时,他眨眨鼠眼,说:信不过我,你记牢,长兄如父!

出于对大哥的信任,我就再没问过此事。没想到今天跪在二老坟前,他竟然自编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令生者瞠目结舌,死者入土难安的当代奇观。至此,我明白了他说的有些帐还要细算的别有用心。于是,我对他说:用我二十多年前为你花的七千元顶了。

大哥道:……你还为我化过钱?别胡说了,只有我为你化,你那舍得为我化一分。

我鄙夷的一哼,转眼望着大姐。

大姐道:我妈的另一万元呢?

啊哈哈……叫你女娃,真没叫错,到现在还象个幼儿园的岁娃娃。实话告你,那一万是我妈给孙子、孙女结婚时搭的礼金。

又是礼金!我内心对他仅剩的一丝怜惜、悲悯,被惊悚、觳觫取代了。

小妹揉揉眼睛,用陌生、异样的目光望着大哥在暗忖:我要说实话,我要实话实说,再不能让他当猴耍了。

大姐道:给孙子结婚搭礼,喂就还有木林女儿佳懿的一份哩。

大哥道:佳懿!佳懿……她们四个人给一个女孩子挣钱,房,现在就有二套,留学回国有好工作,还挣大钱。而我,也有过当作家的梦想,但心灵早让妈教的人生在世,钱是顶靠得住的,你要想法子让别人的钱变成你的吞噬了。再说,我也爱钱。所以就想弄好多钱,每天看着钱吃饭,在钱里睡觉,再作弄更多钱的梦,想来想去,就先靠爸妈挣你们的,再用小恩小惠弄别人的。但,天不成我!这次判刑被双开,啥都没了。孩子也……木林,我狠你……老天爷对你咋那么好啊!

我被这无耻的侮辱惊呆了,呆了好半晌才眨了一下眼睛。

短暂的岑寂过后,大哥道:当着爸妈的面,你都听清楚,这次丧事剩的钱,全是我和你大嫂、我妈、还有小妹的人缘投资。

你也听清楚大哥,我不要这人缘投资。夜晚你说就给我大姐没,跪在爸妈坟前又把我二哥算没了。你别以为在这儿,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到时候我根本得不到一分,还要落一辈子话把哩。小妹望着坟头,说:妈,我分文不要靠你的死身子挣的啥人缘投资,全给我大哥好了。

我愕然,大姐诧异,因为小妹和大哥是妈妈的掌中宝,向来沆瀣一气。

大哥道:珠珠,你疯了……”

大哥,我没疯,我说的是实话、真话、也是算数的话。还有我妈的老衣,喂是我二哥扯的绸缎,我和我大姐缝的,你编谎脸红不红?

实话、真话、算数的话一说完,小妹感到她的头终于长到自己的脖子上了。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大姐道:我妈的那份,我们姊妹四个,都应该分点。

大哥冷笑一声,说:都是我的。这就是我说到钱时,为啥要反复强调我妈的意思,既然是我这个长子的妈,那靠她挣的钱,肯定是我一人的。珠珠,你把话说明了,算你聪明。再说,今日一散,你都还认我这个长兄吗!肯定不认。他看看我,说:所以,我就做个砂锅捣蒜,一锤子的买卖。就是判个十年、八年进去了,一想到还有钱在,我心里畅快、踏实。再说,对顿顿吃馓饭、浆水面、舍不得五块钱拌一碗呱呱,过年才买二斤肉的你们,钱是死的,没用,不如早点给我。对我,钱比命重要,用处可多了。手机转账,还是在这上面签字压指印,你们自己决定。他边说边从大嫂手里接过三张打印好的还款保证书和印泥盒,等我们接受讹诈。

我瞟一眼那纸条儿,蓦地想起有一回给妈送药时,碰到酒吧老板和陪酒女,拿着大哥喝花酒的视屏和欠费单子,让妈妈结帐的事儿。

妈、爸,听见你俩有本事的长子说的话了吗,在他心里,姊妹亲情,就是不停的被他揩油、为他化钱,你俩的死活,更是他讹诈姊妹的机会!恼恨的大姐,手指大哥,说:象你这种头顶生疮,脚心流脓,坏透顶的长兄,没,比有好得多。

树上的麻雀,被大姐扬起的手吓飞了。

别忘了你向我爸的保证。听见我咬得咯嘣响的牙齿,钟秀使出吃娘奶的劲儿,摁住我警告道。我只想让长臂变成狙击步枪,抵住大哥的后脑勺,叭的一响,让他暴尸荒野,任鹰啄狼叼,蛆擞虫蛀。然而,逝者往矣,我不能为此伤了岳父的心以至让他对我失望,乃至绝望。

起风了,纸灰随风飘扬,粘大哥脸上的被大嫂用香巾纸一抹,更显骇人,甚至恐怖。一只绿背苍蝇爬那酒糟鼻上,吸油汗。

瞥瞥大哥的悚人怪相,我拉上妻子,起大姐和跟来的小妹,抛却他竭斯底里钱!钱……钱的疯狂吼叫,向大路走去了。

 

高德恩,字山行,甘肃天水人。出版《高德恩诗选集》,系《中国书画报》撰稿人、麦积山石窟艺研所特聘研究员。小说、散文见于《飞天》《朔方》《延河》等。以《文化成就的书法大家——吴善璋》《麦积山壁画与中国画的守正创新》《诠释王羲之的以为书》《玉壶盛春见美襟》《丁尚德——耄耋方显韶华年》、《屈德洲——书如其人求和善》、《从黄宾虹80求脱谈中国画的守正创新》、小说评论<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镜子>等,为主的书画评论和人物专访刊发于《中国书画报》《人民日报》、《中华新闻报》及《百度》《搜狐》《头条》等门户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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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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