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恩 ：买 书

买       书

高德恩

女儿继梁实秋的散文代表作《雅舍精品》、《鲁迅选集》等，今日电话告知，她又为我网购了《人世间》。女儿知道我的爱好不多，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因此，她在时刻关注着我喜欢的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方面，、“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之类的获奖作品。

而我，年龄越大，则越心心念念父親的那一小箱子书；也越迷恋生我养我的老宅。尽管那老宅整村搬迁后已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书也没了；但我散步中仍然身不由已的行走到天水南站马路北的一块空地里，佇立建筑垃圾堆起的土堆上，屏息凝神，尽目力所及，眺望耤河北簸箕湾中的那方热土。那山那土，面北朝南，常年享受春温夏日秋阳冬暖的沐浴、拂拭，的确可称之为热土。那热土、那书，无时无刻不在牵拉着我周身的神经末梢；沉滤着我血管中咕咕作响的热血；规范着我慎终追远的挪脚迈步；警醒我行事作人中时时刻刻坚守“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初心，并慎终如始。或然，令我年事越高，越梦牵魂萦，神不守舍张望和寻觅的，还有老宅中长眠的生我养我，宠我惯我，打我骂我中搀扶我成长为秦岭西端，小陇山林区务林人的爷爷婆婆、大大妈妈。是她们，以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侍俸黄土地的勤劳、善良、诚实、熬忍，教我不断体悟，日渐明白了人之为人这一天地之性最宝贵者的核心要义。并循着父親引我读书中以诸葛亮、曹操，比干、杜甫等名人掌古的对比诲教，已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人生之路蹉跎到将入古稀。

买书、读书、藏书，和我们家的渊缘，已传至第三代了。

故乡麦积区花牛镇水眼寨村，名因水得。那水清醇甘甜，冬暖夏凉，烧开后想在其中找一粒砂确为妄想。于外奔赴多年的我，每次归家问一声大大妈妈，便猴急猴急的挑上水桶去担水。到得水沟，先从崖缝流出，再打水泥池捂盖以保洁净，池腰埋的四根锨把粗的流水钢管中接半桶，双手高举，扬起头颅，口噙水桶边沿咕咕灌下。那一瞬间的甜洌甘美，徐徐回旋头顶，继则由万千发梢下渗心肝脾胃肾，乃至每个汗毛孔和脚跟，全身凉渗渗，轻爽爽中洗去一身的疲劳，涤尽江湖中攒下的龌龊，再惬意的担水回家。进得家门，放下水桶，欲捯水缸中再去担。已在和面准备擀长面的妈妈转眼笑对我说。“磊磊担满后，去挑投浆水的菜了。”磊磊是我侄女，全身心全天候服侍爷爷婆婆，孝顺有加，比我强多了。故乡人把剜菜叫挑菜，意为在地里挑拣着用小铲子平铲或向下直剜需要的苦苣、蒲公英等等，重点在挑，也就是挑拣可入浆水缸，或能炒能凉拌吃的山野菜。管搽酸菜叫投浆水，重在提前烧一锅比面汤稍稠的餬餬先倒浆水缸里，让其和原有的充分溶合，再将开水中焯过的山野菜投入浆水中，用稍长的竹筷子上下翻搅，让汤菜溶为一体发酵有时，即可食用。站在身旁，我注目以瞅，妈妈花白的头发即今全白，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缺少气血，手中的面团似在故意欺负妈妈。瞅之有时，我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妈，你教，我学着擀。”我近前欲揉面。“这是女人家干的。蹴下。”妈妈放下面团，撩起衣襟，左手扶我的后脑勺，右手颤微微的为我抹干眼泪。“去，陪你大大看书去。”妈妈边说边将我掀出了厨房。父親瘦弱的身躯靠着枣树，手捧《封神演义》未看，却在反复大赞比干的以死相谏。望着他额颅上、眼角枣树裂纹一样粗而深的皱纹和干瘪、孱弱的身子，我鼻子一酸，眼中再次滚下了泪珠。还差四岁才入“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父親，咋一看比实际年龄要长二十岁。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的泪脸，我转眼望向枣树。

不容我擦拭，我眼中的泪水已潸然而下。“大大……”喉头哽咽，我双手趴在父親膝上，再也说不出话了。“抬起头，咯家把眼泪擦了，四十多的人了，咋还象个岁娃娃。”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还小，且很无知。因为我身后有父親这把永不褪色的油布伞，为我遮风挡雨，驱寒补暖。爷爷过世后，三十四岁的父親和小他一岁的妈妈，苦挣苦熬中咋样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扛起孝敬婆婆，拉扯儿女，供给我们姊妹七个依次上学读书的。当我多次问及于此，他只用一熬字说透。熬光阴、一天一夜，熬日子，一年一度。到头来，他和妈妈的头发熬白了，炯炯有神的双眼熬混浊了，如黄土地一般宽厚博大，给儿女以温暖的坚挺身躯也熬得伛偻了。然而，即使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熬中，他依然在给我买《唐诗三百首》、《杨家将》、《雷锋日记》等书。有一次，为了曹操和诸葛亮谁更能容人，我和父親险些翻脸了，最后，他心气平和的对我说：“德恩，你记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永远是做人、干事的根本。”岁月的磨砺使我明白：正是这些，和“孝有三，大尊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及，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园林；国有宝，忠臣良将；家有宝，孝子贤孙”等，铸就了父亲无怨无悔，苦挣苦熬，谦尊而光的一生。

金秋十月，徜徉于退耕还林后父亲栽植的已郁郁青青，遮天蔽日的松柏和花椒树间，举目仰望的蓝天白云，我倏的明白，父親母親的熬，是因为心存一个希望和梦想：那就是希望七个儿女象林木一样茁壮成长，做人如松柏似形端表正。也就是父親常说的自己就读了那十来八本书，但他却在寒来署往，秋收冬藏的熬中悟透了四个字——善良、诚实。十多年前，一位和父親同龄的老领导，曾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小高你记住，老的不死，儿子不大。千真万确。农历乙酉（2005）年八月二十四日，一盏油灯似的妈妈，油熬干了，芯燃尽了，眼一闭永远走了。腊月初六，给妈妈烧完了百日纸。初七下午三时十五分，头枕我左臂腕里的父親，向喂水的孙女和小妹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望望我，倏地咽气追着母親团聚去了。那一刻，侄女和小妹在撕心裂肺的哭天抢地；上牙咬破下唇的我，却欲哭无泪，唯任啜泣中溢出的泪血、鼻涕，顺胸前流淌。我推开侄女为我擦拭的 手，只想跟上父親一走了之。然而，当我怯懦、畏葸的目光和妹妹、姪女的无助、渴盼相碰时，我顿感自私、懦弱，同时也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歿了父親母親的日子还得继续熬下去。随着腊八来临，我的头发一夜间几乎全白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操白少年头，梁兴嗣制《千字文》，须发一夜如雪，父亲讲过的故事，兑现我身，只是时间、内容不同而已。      

我们家上溯三代，家道尚可。曾祖父和两个儿子的勤劳节俭，日积月攒下了数十亩薄田和秦州城的二间铺面，也曾雇过工。凭着给村里人借一斗还八升、不还也行的宽厚待人，特别临解放给政府悉数上交，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时以上中农封顶。爷爷婆婆生育不少，但存留下的仅父親一人。较为宽裕的家道为他提供了读书识字的良机。我上学时，父親常对我说，民国战乱年月，他只读了二年书。至于那一鞋箧《千家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警世贤文》、《三字经》和成套成套的连环画等等，那是他跟着爷爷秦州城里开眼界长见识时买的。父親的记性很好，田间地头歇缓时，他可以完整背诵《天水关智收姜维》、《绝龙岭闻太师归天》等相关章回。他的毛笔字以唐楷为圭臬，中锋为主，结体停匀，端庄大方，古朴厚重。因为他的口头禅就是柳公权借运笔之道讥谏唐穆宗的名言“：运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因此，每近年关，我们东半庄人家门上贴的春联，大多出自父親之手。每当他凝神运气，下笔书写“向阳门第春常在”、“国正天心顺”、“天增岁月人增寿”时， 一旁的我忍不住背出了“积善之家庆有余”、“官清民自安”和“春满乾坤福满门。”等等。父親笑笑，叔伯夸赞有加。后来，那一鞋箧书所剩无几。直到数年前和姐姐聊及童年的馋嘴时，才知道那书让我们姐弟货郎担上换糖吃了。我唏嘘良久，惋叹多时——为那书，为自己的败家子行为，并祈求九泉之下的父親宽怀原谅。殊不知，那有形的书虽然没有了，但父親母親传给我们的无形的精神财富，早已融入我们做人做事的一点一滴，引领七个儿女，乃至孙子曾孙于挣光阴，熬日子中不走偏不迷途；就如他栽下的松柏早已根深叶茂，绿化了黄土高原的一方天地，为后人的生活带来了碧水蓝天的的一样。

改革开放，富裕人民生活的同时，亦繁荣、复兴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怀揣作家梦的我，手捧《安娜•卡列尼娜》、《苦难的历程》等名著，可彻夜无眠，读到天亮。我被保尔•柯察金感奋过；也为《羊脂球》、《茶花女》等愤鸣过；更为祥林嫂和阿Q哀其不幸过。作家虽未熬成，但这些和父亲传承给我的诚信、善良等互为表里，相互融合，影响、规范着我的一生。大年初一，吃完妈妈擀的长面，穿着新衣，来回步行二十里，在县城书店排队抢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著《契诃夫小说选集》。数月坚守，全套二十七本，竖排版繁体字的名家名作伴我欢乐，陪我悲伤，砥砺我奋进；二十二元二角的《辞海》缩印本，带我埋头知识的海洋，踽踽前行，探赜索隐；十五元从废品站淘回的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出版，同样繁体字，竖排版的《毛泽东选集》四册，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出版的第五卷，无时无刻在唤醒我对红色文化的含英咀华，及对伟人的怀念。在女儿的鼓励下，我为家乡的村小捐赠了数百册图书和我出版的诗集，唯愿她为家乡后代的成长发挥点滴润心无声的作用。

数年来，女儿为了我写好书画评论，陆陆续续店买、网购了《傅雷书简》、《傅雷谈美术》、《中国山水画史》、《汉魏六朝至晚清书画论》一套十八册等，得以让我的《麦积山壁画与中国画的守正创新》、《诠释王羲之的以“意”为书》、《从黄宾虹八十求脱谈中国画的守正创新》、《丁尚德——耄耄方显韶华年》、《文化成就的书法大家——吴善璋》、《屈德洲——书如其人求和善》、《朴素即是美》等二三十万字的书画评论和人物专访刊发于《中国书报画》、《人民日报》、《百度》、《搜狐》、《新浪》、中篇小说《分红》首发《天之水》网站，得到读者“大帅”首评；同时，女儿慧眼遴选了《杜诗详注》、《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秋兴八首集说》、《昭明文选》、《了不起的盖茨比》等作品，为我泛舟书海，探骊得珠，奠定了基础。昨晚和女儿视屏时，看见她租住的屋里不小的书柜中排摆的好多书时，不甚惊问，那么多书，如要挪窝咋搬动呀？女儿笑吟吟说，有搬家公司。由此可知，女儿给我买书以丰富生活的同时，自己也在买书读书，充实提高自己。买书、读书，和我们家三代缘分愈结愈厚愈实,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深信，父親九泉之下若有知，一定会为此——尤其为孙子的不仅买书，而且买好书读好书自豪赞许。  

高德恩，字山行，甘肃天水人。2015年出版《高德恩诗选集》，系《中国书画报》撰稿人、麦积山石窟艺研所特聘研究员。小说、散文见于《飞天》《朔方》《延河》等。以《文化成就的书法大家——吴善璋》《麦积山壁画与中国画的守正创新》《诠释王羲之的以“意”为书》《玉壶盛春见美襟》《丁尚德——耄耋方显韶华年》、《屈德洲——书如其人求和善》、《从黄宾虹80求脱谈中国画的守正创新》、小说评论<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镜子>及书画评论和人物专访刊发于《中国书画报》《人民日报》、《中华新闻报》及《百度》《搜狐》《头条》等门户网站；中篇小说《分红》首友《天之水》网站，即获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