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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 :退潮时分

 退潮时分

我沿着黄昏的海岸线行走。夕阳正用尽最后的气力,把天空烧成一片慈悲的金红,而海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平静。潮水正在退去——不是那种溃败式的仓皇撤离,而是一种缓慢的、庄重的、充满仪式感的隐退。它一寸一寸地,将潮湿的沙地归还给陆地,留下满滩细碎的贝壳、半透明的石英、以及深深浅浅的水痕,像一封封未写完便被搁浅的信。

我停下脚步。就在不远处,一个孩子蹲在刚被潮水让出的沙地上,全神贯注地筑着一座堡垒。他的小手捧起湿沙,拍打,塑形。海浪在几米外温柔地喘息着,仿佛随时会卷土重来。一位老人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脸上有种洞悉一切却选择沉默的柔和。

这景象忽然击中了我。我们一生,不也活在这永恒的“退潮”与“涨潮”之间么?我们倾尽全力筑起的——那些名为事业、爱情、理想或信念的沙堡——总在被某种更宏大的力量,温柔或粗暴地冲刷、修改,乃至抹平。那孩子此刻的专注是真实的,那堡垒此刻的巍峨也是真实的;老人眼里的淡然同样是真实的。哪一种真实更接近生命的本质呢?是构筑时的热情,还是观看其消逝时的平静?或许,两者都是,都只是潮汐在不同时刻投下的影子。

我想起《庄子·秋水》里河伯望洋兴叹的寓言。河伯在秋水时至时,“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及至见到北海的浩瀚,才望洋兴叹,知自身之陋。我们大多时候,都是那未睹沧海的河伯,在自己的河道里因满盈而骄傲,或在干涸时因匮乏而怨愤。我们忘了,河道本身的宽窄曲直,并非水的意志;潮汐的涨落,亦非海洋的终极目的。它们只是“道”的运行,一种无须对我们解释、也无从依我们意愿更改的律动。

退潮时分,最是赤裸,也最是丰富。白日里被深水掩盖的礁石露出了黝黑的脊背,上面吸附着不起眼的牡蛎;沙洞里,小蟹探头探脑;蜿蜒的水线,像大地的掌纹。当“拥有”的表象退去,“存在”的肌理才如此清晰地呈现。这不正是生命给我们最深刻的启迪么?当青春、精力、热闹、那些看似坚固的依靠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我们生命的滩涂上,究竟还剩下什么?是怨怼于失去的狼藉,还是终于能看清自己独一无二的“掌纹”——那些经历蚀刻出的沟回,那些在深水期无人得见的、真实的生命形态?

风起了,带着海盐的涩味与黄昏的凉意。那孩子的堡垒,终于被一道悄悄漫上的小流抹去了棱角,缓缓塌陷。孩子愣了一下,没有哭。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沙子的手,又看了看那已不成形的土堆,忽然站起来,笑着跑开,去追逐一只低飞的海鸟。老人缓缓踱步,跟了上去。他没有去评价堡垒的倒塌,也没有安慰,只是并肩走着,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融入了沙滩与海交接的那条朦胧的光带里。

他们走远了。我脚下的潮水,仍在执着地、一寸一寸地后退。一种巨大的安宁,却像反向的潮水,缓缓涨满了我的心。我终于明白,那退去的,从来不是“拥有”,而是我们关于“拥有”的幻觉。海从未真正失去一滴水,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呼吸。我们又何尝真正失去过什么?时光带走表象,却将本质沉淀下来;浪潮抹去形状,却将参与塑造的记忆留存在每一粒沙的晶体之中。

所有的退去,都是为了更完整的回归;所有的放空,都是为了更真实的盈满。

我不再行走。我在一块温润的礁石上坐下,看着最后的金光在海平线上融化成一道紫灰色的缝隙。远方的灯塔开始闪烁,像是为这退去的潮水,也为所有在生命中经历着“退潮”时刻的灵魂,点起一盏无声的、恒久的慰藉之灯。

夜来了。潮水会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重新涨起,以另一种节奏,另一种姿态。而此刻的退去,它的坦荡,它的留白,它裸露出的那片丰饶而寂寥的滩涂,本身就是一首完整的、深邃的哲理诗。我听见它在我心里轻声吟诵:

退去何曾失沧海,

观空方见满天星。

且随潮汐安心住,

来去无非是道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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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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