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那桥,是横在虚空里的一道弦。
白日里,人是桥上稠密的、移动的标点,匆匆地划过去,从这头的茫然划向那头的忙碌,线一般地直,不容迂回。此刻,夜的纱笼下来,稠密的标点散尽了,桥才显露出它清癯的骨骼,成了一座真正的桥。我站在这桥心,觉得脚下并非坚实的钢筋水泥,倒像是浮在时光之上的、一道薄薄的刀脊。前不见所来的繁华灯火,后不见要去的深远街衢,只有这孤兀的、悬空的一段。风从江心升起来,浩浩地、凉凉地,穿透我的身躯,仿佛我不过是一件空荡荡的、忘了扣上纽扣的旧衣。
这感觉是何等的熟悉,又令人悚然一惊。
生命本身,不正像是这样的夜渡么?我们被抛掷到这座名为“人生”的桥上,起初是人群涌着,热热闹闹地向前,无暇旁顾。我们追逐着,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闪光的东西——名声、财货、成就——仿佛它们是桥尽头永恒的岸。我们跑得气喘吁吁,将那一点微光当作了太阳,将那一点回响当作了乐章。然而,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如这一个夜深的时刻,人群忽地散去了,四周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你自己,独自站在桥中央。风毫无遮拦地吹来,你才猛可里觉出,脚下那看似坚实的路,原来只是悬在永恒与虚无之间的一线。
那么,急急地赶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抵达那个所谓的“彼岸”么?可彼岸究竟有什么?是另一片更为辉煌的灯火,还是另一座等待我们去跨越的桥?抑或,那本就是一片我们无从想象、也无从抵达的渺茫?倘若终点的真相是寂灭,那么这一路的风尘仆仆,所有的计较、争夺、忧喜,岂不都成了一场盛大而虚妄的自我说服?这么一想,心头便泛起一阵透骨的凉意,比这江上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
我的目光垂下去,落在桥下那一片幽邃里。江是看不见的,只有一片沉沉的、流动的黑,像一大匹未染完的玄色绸子,在无声地铺展。然而,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里,却漾着几点极细碎的光。那是岸边高楼的灯影,被江水揉碎了,又粘合起来,成了不成形状的、颤颤的金箔,随着水波一沉一浮。它们并不照亮什么,自己也显得那般微弱,随时要被黑暗吞没似的。可它们就那么固执地漾着,漾着,仿佛那黑暗的绸子上,绣着几针若有若无的、金色的梦。
我忽然怔住了。
我寻找那渡我过桥的意义,仿佛一定要在目的地的仓库里,找到一件镌刻着我名字的、沉甸甸的宝物。可这满桥的风,这桥下破碎又聚合的流金,这万籁俱寂中我心脏沉稳的搏动,它们难道不正是意义本身么?我感受到这风的凉,觉出这夜的静,看见那光的柔,我**在**这里,我**经历**着这一切。我赶路时错过的风物,此刻正一丝不苟地展现在我面前,以最庄严的静默,等着我的目光将它们一一认领。意义或许不在那终点的犒赏里,而就在这渡的过程之中,在这清醒的“觉”与“受”里。
风更清劲了些,我紧了紧衣衫。来时路上的那些扰攘,那些耿耿于怀的得失,忽然被这风吹得淡了,远了。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被安置到了一个更开阔、也更辽远的背景里,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我依旧站在这桥上,前路与后路依旧隐在黑暗里。但我不再觉得它是悬在虚无之上的刀脊了。它只是一座桥,我正从它上面走过。这走的过程,便是一切了。
我转身,缓缓地,向着来的方向,也是向着的方向,重新迈开步子。步履踏在桥面上,发出空空的轻响,与我的心跳,与江水的呼吸,应和成这静夜里唯一的节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