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盏灯
天水城落了今冬第一场薄雪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拐进了那条叫育生巷的老街。青石板湿漉漉的,泛着幽光,两旁的老槐树枝桠间托着些未化的雪,像开着的旧棉花。我站住了——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再也不会泄出那一方暖黄的灯光了。这才猛地醒过来:王耀老师,是真的不在了。
那灯光,曾是这条巷子,乃至这座古城文脉的一处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心跳。
初见王耀老师,就在这灯下。也是冬天,我为了一段模糊的民国商铺记载去请教。他的书房不大,四壁皆书,空气里浮着旧纸与墨混合的、沉静的气味。他听了我的问题,并不直接回答,转身从高高的书架深处抽出一册线装手抄本,纸页脆黄。“你看这里,”他指着蝇头小楷,指尖的温度几乎能透到纸背上去,“你说的那家,老板号‘陇南客’,实是陕西韩城人,光绪二十三年来的秦州。”接着,他便从这韩城人的口味,讲到关中与陇右商道的异同,再扯出清代天水当铺的利率与棉布价格。那晚的灯光,似乎把他口中那些沉睡的人与事,都从历史的暗房里清晰地显影出来。他说话慢,带着天水口音特有的温厚与顿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脚下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有根须。
后来去得多了,才懂得他那“行走的地方志”名号的真意。他的学问不在高阁,而在街头巷尾、断碑残碣之间。有一回随他去城外寻一处传说中的古泉。那地方早已荒芜,蔓草过膝。他拨开草丛,俯身良久,用手一点点抹去一块残石上的青苔,忽然就孩子似的笑了:“是了,就是这‘孝子泉’,县志上缺的这行小字,它自己还记着呢。”夕阳照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沾了泥的手,那神情,不像学者发现了证据,倒像老友重逢,充满无需言说的、笃定的喜悦。他常说:“历史是活的,就活在老地名里,活在老人的闲谈里,甚至活在一声乡音的转调里。你要俯下身子去听。”
他最动人的,是那种将浩荡文脉化入市井烟火的能耐。他会在伏羲庙前的茶摊,用一碗三炮台的工夫,给外乡客讲清楚“羲皇故里”不仅仅是个名号,背后是八千年前大地湾的一粒炭化黍种;也会为老街上一户急着翻修祖屋的人家,仔细考证出他家门楣上模糊的砖雕纹样,是“渔樵耕读”里的“读”,并郑重地写下说明,嘱咐工匠务必保留。他的学问,从不是束之高阁的贡品,而是能够缝补现实、温暖人心的织物。那盏灯的光,因此从不冷峭,总是透着熨帖的温度。
如今,灯熄了。我站在这熟悉的巷口,第一次感到这巷子如此空荡,如此黑。雪似乎又密了些,落在肩头,清冷。这座城市里,少了一位能将某条街的由来,从明清讲到现在,还能指出当年水井位置的老人;少了一位在旧书摊前,能为一本无关紧要的地方小志,与摊主津津有味讨论半个钟头的“痴人”;少了一双能在寻常砖瓦间,一眼认出唐宋遗风的眼睛。
但真的少了吗?我抬起头。雪夜的天幕是深青色的,纯净。我忽然觉得,王耀老师或许就像这古城天空里一颗悄然隐去的星辰。你看不见它的光了,但它所在的位置,它所照亮的过往那片夜空,已经有了不同。它的光,其实已经沉入了更广袤的、时间的土壤里。后来的人,在这城里行走,脚下踩着的,是他用一生脚步参与夯实的历史层;呼吸的空气中,也仿佛掺进了他用文字与讲述调和的、文化的湿度。
那盏具体的灯熄了,但光似乎散开了——散入了图书馆他捐赠的那些手稿的字里行间,散入了博物馆根据他考证而调整的文物说明牌上,散入了茶馆里某个年轻人向同伴转述的、关于这条街的老故事里。这光,如今成了这古城呼吸的一部分。
雪还在静静地下,温柔地覆盖着屋瓦与街面。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扇暗着的窗,转身走入雪幕。巷子依旧向前延伸,我知道,前面还有灯火,人间烟火与文明薪火交织的、不灭的灯火。而王耀老师,他已然是这灯火记忆里,最温暖、最执拗的那一簇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