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筐瘦身
先是那条每日必经的街道,两旁的商铺不知何时起,已换过一轮面目。旧书店成了灯火通明的药房,飘着甘草与消毒水混合的、一种过分洁净的气味。那家常去的小吃铺,连同老板娘永远擦不净的油腻桌面和那碗热气腾腾的、放了过多胡椒粉的汤,也消失了,原地立起一家售卖“轻食”的玻璃屋子,里头摆着些绿得不大真实的菜叶子。这变化起初让人有些无措,仿佛走错了地方;久了,也就惯了。惯了的背后,是一种对“失去”的无所谓——原来那些以为不可或缺的坐标,失去了,日子照样向前流淌,甚至流得更顺畅些。这大概便是岁月教给我的第一课:有些空,是被强行填满的;而有些满,是需要主动清空的。
我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屋子。这屋子也像我的中年,是个被各样物什塞得半满的容器。从前总怕它空,于是书籍、摆件、一时兴起买下又很快厌弃的器物,从各处搬来,一层层地码着,像给生活砌起一道安稳的、抵御虚无的城墙。可如今站在这城墙里,却感到一种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满”。我动手整理起来,从书柜开始。抽出一本硬壳精装的大书,是早年为了装点门面买下的理论典籍,翻开来,内页依然洁白挺括,像从未被思想温暖过的冰原。我把它放进准备送走的纸箱。再看到一本封面磨损的诗集,页边有自己年轻时用蓝黑墨水划下的线,洇开一点点毛边,那句诗写的是:“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最后的金子。”手指抚过那行字,昨日的阳光与心情,隔着纸张,微微发烫。这本书,我留下了。
这拣选的过程,缓慢而安静。留下的书,竟不足原来的三成。看着空出一大截的格子,心里非但没有惋惜,反倒升起一阵奇异的轻松,仿佛肺叶里积压多年的尘埃,随着那些旧书的离去,也被轻轻掸去了。这大概便是“放下”的第一层意味:放下那些与自己的生命早已失却精神粘连的“知识”与“装饰”,让真正滋养过你的、依然能与你对话的文字,获得更自由的呼吸。
清理到衣柜时,这感受愈发真切。许多衣裳,购自不同的心境与场合,有些为了取悦他人,有些为了安抚自己,有些只是被橱窗里一束光、售货员一句巧语所俘虏。如今它们挤挤挨挨挂在那里,色彩依旧,款式也未必过时,却像一群沉默的、卸了妆的演员,在后台显出本真的疲惫与陌生。我一件件地试,对着镜子。那件为了某个隆重场合买的西装,肩膀处仍有些许局促;那条花色明媚的裤子,如今穿上,鲜艳里透出一种与自己面容不相谐的争抢。我留下几件质地舒服、颜色温润、仿佛长在自己身上的家常衣服,其余的,轻轻叠好。
这让我想起人与人之间的种种牵扯。有些关系,也像这些不合身的华服,曾经或许光鲜,或许必要,但时日久了,它内里的针脚早已不再体贴你的轮廓,反而成为一种无形的束缚。中年人的“健忘”,或许并非记忆力的衰退,而是一种心的选择——选择不再让那些已然消耗殆尽的人与事,长久地租赁自己心房中向阳的那一间。这不是冷漠,倒像园丁的修剪,为了让生命的养分,更集中地流向那些依然能共同生长、彼此荫蔽的枝干。
屋子终于清出一片素净的空旷。黄昏的光斜射进来,照在空了的书架一角,地板上一块从未如此清晰的木纹上,光里有细小的尘埃,不再是令人烦躁的污迹,倒像一些极轻的、金色的音符,在宁静的空气里缓缓沉浮。我坐下来,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这片光。心里那个无形的筐子,似乎也在这场有形的清理中,跟着变轻了。它不再执着于必须装下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它只是存在着,空着很大一部分,却显得分外丰盈。
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说幸福在于“放下多少”。我们前半生拼命向这筐里投掷,以为那是积累,是厚重;后半生才恍然,生命的艺术,更在于留白,在于掂量后的舍弃。“拥有”是加法,是向外的扩张,不免带着喧哗与负担;“放下”是减法,是向内的深耕,带来的是一种静默的从容。这放下,不是贫穷,不是丧失,而是一种更为精粹的“有”——有空间,有余裕,有清风与明月可以常住进来的邀请,有一份对自己最终能带走什么、留下什么的、清明的觉知。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那是一片更大的、充满了追逐与堆积的人间。而我这清减过的小室,这一筐逐渐轻盈的心事,却在渐浓的暮色里,散发出一种瓷实的、安稳的光。这光不照亮别人,只温暖自己。我想,所谓中年的幸福,大约就是在这拥挤的世上,终于给自己腾挪出了一小片,可以自由呼吸的“空”吧。这空,不是结束,是另一种丰盈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