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 > 赵安生专栏 > 正文

赵安生:五十二岁的晨光

五十二岁的晨光

手指触到后颈时,竟摸到了几根异样的发。不是黑,也不是灰,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颜色,像是把月光研成了粉末,又掺了些许陈年的霜。我怔了一怔,旋即笑了——这大约便是五十二岁给我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了,如此安静,又如此确凿。

书房里是惯常的幽寂。晨光正从东窗斜斜地切进来,在那张老旧的红木书桌上铺开一片暖暖的、毛茸茸的梯形。光里有无数微尘在浮游,悠悠的,像宇宙里不知疲倦的星群。我就在这片星群前坐下,泡了一杯茉莉香片。看那蜷缩的叶在沸水里缓缓舒展,仿佛一个困倦的灵魂,在温水里重新找到了记忆的形状。一缕极清、极细的白汽袅袅地升起来,带出藏了一冬的香;那香气也是旧的,让人想起母亲晾在竹竿上的夏衣,想起少年时某个无所事事的悠长下午。

这香,这光,这寂静,都太适合用来想一些辽远的事了。忽然便想起我的父亲。他五十二岁那年,我正是血气方刚的二十岁。记得也是一个清晨,我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对着满架将枯未枯的牵牛花发愣。他头顶的发已很稀薄了,阳光直落落地照在那片微红的头皮上。那时我心里竟莫名地一酸,却又立刻被一种年轻的、近乎傲慢的怜悯压下去了——我以为我懂得了他的衰老,他的无力。如今我自己也坐在这把年纪的门槛上,才终于明白,我当时懂得的,实在少得可怜。他眼里的世界,想必与我此刻所见,是同一片天空,却又全然不是同一片天空了。他所沉默的,与我此刻所沉默的,中间隔着三十二年滔滔的江流。

桌上摊着昨夜未读完的书,页边有我铅笔写下的细密批注。我摩挲着那些字迹,它们比我更记得我这一年的思绪。书旁是一支用了多年的钢笔,笔身已磨出了温润的黄铜底色,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实。这些静物,这书房里的一切,都是时间的证人,也是时间的同谋。它们看着我黑发里抽出银丝,看着我目光里的锐气慢慢沉淀为一种更浑厚的凝视;我也看着它们身上慢慢浸润我的气息,看着纸页一天天脆黄,像秋叶般有了自己的骨相。我们是在一同老去的,在这无人惊扰的角落里,完成一场安静而庄严的交接。

不知坐了多久。茶已凉了,最后一缕香气散在空气里,成了回忆的一部分。我并无伤感的情绪,心里反倒是一片澄明的平静。五十二岁,不是一个需要锣鼓的年纪。它是一个逗号,喘一口气的当儿;是长途跋涉后,找到一处有树荫的泉水,坐下来,看看来路,也望望去程。来路上的那些激越、踉跄、欢欣与伤痛,此刻都被这晨光酿成了薄薄的、可以承受的暖意。而去路,依然隐在淡淡的雾里,看不清,却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非要用力地去看清不可了。

我于是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腿脚有些微的酸麻,那是岁月在你身体里埋下的、小小的、善意的提醒。我忽然很想走出去,走到那片晨光更饱满的地方去。五十二岁,或许正该是这样的:在寻常的清晨,泡一杯寻常的茶,想一些寻常的旧事,然后,带着一身被光阴浸透的、不慌不忙的暖意,走进那尚新的、尚且宽广的白昼里去。

窗外,不知谁家的鸽子飞过,留下一串咕噜噜的、湿润的哨音,像是为这平常的生日,下了一个轻盈的注脚。

  • 微笑
  • 流汗
  • 难过
  • 羡慕
  • 愤怒
  • 流泪
责任编辑:李晓峰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