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仙人崖
□ 文 子
车子将街市最后一缕喧嚷甩出后,便开始在秦岭余脉的褶皱里无声滑行。窗外,山形由清晰可辨的个体,渐渐融成一片连绵的、毛茸茸的青灰色背脊,沉甸甸地卧在天穹下。那不是嶙峋的瘦骨,而是浑圆的、肌肉饱满的躯体,将身后的一切,温柔而坚决地隔绝。推开车门,寂静便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成了一种有形的存在,带着清冽的重量,压上肩头,又顺着呼吸渗入肺腑——那是岩层深处析出的凉,是千万棵松针在午后阳光下集体吐纳的气息,干净得令人心生惶恐。
抬头,“仙人崖”便在那里。没有想象中仙家洞府的缥缈烟霞,只有一片巨大的、赤赭色的沉静,在秋日温暾的阳光下,像一块刚刚凝固、尚未冷却的古老琥珀。天空是高而淡的瓷青色,一丝云也没有,干净得如同水洗过的玻璃板,倒扣在这苍茫的山体之上。时值晚秋,正午的太阳已失了威风,光软软地罩下来,给万物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黄色。
脚步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幽碧牵引过去。山在这里,仿佛忽然心软了,敞开一个温存的臂弯,于是便有了“仙人湖”。水是出乎意料的静,静得不像液体,倒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无比温润的墨玉,沉沉地绿着。那绿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一种浓度,将四周山崖的赤、秋林的赭、天空的灰蓝,都贪婪地吸纳进去,酿成自己深不见底的幽秘。阳光落在水面,并不反射,只是无声地沉溺、融化,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随着几乎不察的微风,那光晕便活了,漾开极细微的、银鳞般的皱纹,一闪,旋即又被更深的绿吞没。水边有几丛将枯未枯的水草,耷拉着,影子浸在湖里,拉得老长,颤巍巍的,仿佛水底另一个疲惫的世界。这柔到极处的水,与周遭铁骨铮铮的、赤红如火的崖壁相对,竟不显得怯懦。刚与柔在此处抵牾,却又在亿万次的凝视中达成了至深的和解,形成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固的苍凉。
目光顺着水的边缘向上,便撞见了仙人崖的魂魄——那些在绝壁上生生开凿、或依着天然岩窟而建的寺观。它们不是“建造”上去的,更像是山体在漫长的沉思后,自然泌出的结晶,是岩石开出的花,结出的果。朱红的壁、青灰的瓦、翘起的檐角,在巨幅的、单调的赤赭背景上,点染出惊心动魄的、属于人间的暖意。那红已然斑驳,被风雨洗成了黯淡的绯色,与山岩的铁锈红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三崖、五峰、六寺,这些数字听来有理有据,落在眼里,却只剩下浑然一片。殿宇的飞檐,小心翼翼地挑着,并非欲刺青天,倒像是怕惊扰了那流淌了千年的寂静;木质的廊柱,静静地立着,承托的与其说是屋顶,不如说是“时间”本身那无形的、巨大的重量。
西崖之下,天光骤然被收束。一道数百米长的、巨大的天然岩廊,如同大地的咽喉,将炽亮的白昼滤成了幽凉如水的朦胧。正午的阳光,变作几柄金色的、倾斜的光剑,从崖顶的豁口精准地刺入,切割开浓郁的阴影。光柱里,亿万微尘浮沉舞蹈,金粉一般,让人恍惚觉得,自己呼吸的便是凝固的时光。此处是灵应寺,明代的风雨还挂在檐角。殿内幽暗,从明晃晃的外头乍一进来,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须臾,瞳孔适应了,才渐渐看清那些肃立的影子——自北魏至明清的泥塑,在昏暝中静静排列。他们的面容模糊在暗影里,唯有一双双眼眸,或因彩绘尚未完全剥落,竟似含着一点极幽微的光,穿透数百年的香火尘灰,安然地落在虚空某处。站在这里,呼吸不由得放轻。人世的计时单位在此全然失效,“百年”短暂如一瞬,“一瞬”又仿佛被拉得如百年般绵长。那是一种被时间浸泡、同时又超脱于时间之外的奇异触感,仿佛自己正站在历史缓慢流动的河床底部,看着光影的泥沙,一层,一层,覆盖上来。
忽然,一阵风起来了。起先只是崖外松梢一阵遥远的、温柔的骚动,像海潮在远方酝酿。随即,它找到了路径,钻进岩壁上无数蜂窝般的孔窍,声音立刻被放大、被塑造,变成低沉而悠长的呜咽,仿佛这沉睡的巨兽,在梦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紧接着,松涛应和而来。那不是狂暴的席卷,而是层层推进的、沉雄的浪涌,哗——哗——,带着森林特有的、清苦的芬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无穷无尽。古人称此为“净土松涛”,真是再贴切不过。这声音灌满双耳,又似乎从脚底的大地传来,震动着每一寸骨骼。在这浑然的声浪里,偶尔会迸出一两声鸟鸣,极清,极脆,像黑丝绒上弹落的冰珠,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晶亮的弧线,旋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
沿着石径徐行,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赭黄、锈红、深褐,层层叠叠,踩上去是酥脆的、小心翼翼的碎裂声,窸窸窣窣,那是秋天在耳畔最细碎也最坦白的诉说。阳光从已见疏朗的枝桠间漏下,在石阶上印出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是活的,随着风与叶的颤动,悄悄移动、变幻,像一群沉默而活泼的金色游鱼。几株枫与槭,在万木萧疏中,拼尽气血燃起最后的火焰,红得惊心,黄得夺目,在一片沉郁的青灰与苍褐中,显得近乎悲壮。而更多的树,已安然敛去所有光华,露出质朴的、接近大地的筋骨,静待冬的素笔勾勒。这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素朴,这喧哗的生机与坦然的寂灭,如此赤裸地并肩陈列,不解释,不争辩,只是“存在”着。看着它们,人心里那些关于得失、起落的纠缠,忽然就失了分量,被这宏大而从容的秩序,轻轻拂到了一边。
便想起天水友人讲的那个“仙人送灯”的传说。星夜,磷火与流萤在崖壁间明灭游走,被望见的人,便认作是仙人的提引。此刻青天白日,这幻景是无缘得见了。但站在这饱满的秋光里,忽然觉得,“仙”或许并非餐风饮露、羽化飞升。当一个人,能让自己的心神暂时挣脱日常的引力,沉入一片山水亘古的韵律之中,能在岩石的纹理里读出海枯,在湖水的幽静中感到心澄,那片刻物我两忘的出神,那倏然掠过心头的、无悲无喜的清明,大约便是脚踩大地所能触及的、最近的“仙乡”了。这山崖以“仙人”为名,不曾许诺腾云驾雾,只昭示此处可栖性灵。
日影,在不知不觉中,已向西偏斜了一大段。光的气质变了,不再那么通透,而是愈发醇厚、绵密,像化开的蜜,或是温暖的铜汁,流淌在赤赭的崖壁上。那坚硬的岩石,竟因此显出一种绒布般的、温和的质感。湖水的绿,也更深了一层,幽幽的,将倒映的山影与天光,抱得更紧,仿佛要连同这即将流逝的午后,一齐拽入它无底的梦境。
是离去的时候了。转身,湖还是那泊不言不语的深潭,山还是那尊无喜无悲的巨佛,寺观的轮廓在逆光中化作一片浓黑而坚定的剪影,贴在愈发空旷的天幕上。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云、一块石。但分明又有什么被置换过了。胸腔里那团来自尘嚣的、惯性的闷热,仿佛被那清冽的山风与浑厚的松涛淘洗过,变得稀薄而通透;而眼眸深处,心窍之间,却被那丹崖的赤、秋叶的焰、湖水的幽,以及那弥漫天地、无孔不入的寂静,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清凉的底色。
车子移动,山影开始缓缓向后流淌,从清晰的个体,重新弥合为一片连绵的、静默的青灰色帷幔。仙人崖隐去了形迹。但我知道,它已不再是一处风景。它成了我体内一片微小的山水,一帖清凉散。在往后或许依然纷攘的岁月里,那泊幽深的“湖”,会时时在记忆里漾开波纹,平息心火;那堵浑厚的“崖”,会默然在灵魂某处矗立,镇住浮嚣。一次短暂的邂逅,换一份长久的安宁——人与山水之间,原来早有这样一份无需言语的契约,静默,而永恒相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