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领苔藓
这雨下得久了。我立在院墙根下,看那一痕湿漉漉的青黑——是苔。想起幼时总爱抠弄这软而凉的所在,觉得它生得轻易,不过些微水汽与阴影,便能漫成一片。后来才懂得,天地间最容易的是“生”,最难的却是“活”。人以为苔藓卑微,俯仰可得,焉知这一片沉静的绿意,是熬过多少曝晒龟裂的“死”后,才等来这一场淋漓的“生”。
这便想起人的处境了。
婴孩坠地,一声啼哭宣告“生”的完成。那原是最热闹的开场,众星捧月。可往后长长的岁月,那无声的“活”才悄然登场,如苔藓一般在无人注目的背阴处,一寸寸地蔓延。我们最初也以为,活着的要义是舒展,是向光生长,赢得所有的瞩目与喝彩。于是将触须尽力地伸出,去试探每一寸阳光,去迎向每一张面孔。我们渴望被照见,渴望从他人的眼眸里,确认自己生命的轮廓与色彩。那时节,旁人的一颦一笑,都成了我们晴雨的表盘。
可终会遇到那样的时刻。你伸出的触须,触到的是冰凉的墙;你捧出的温热,落入无声的深潭。你才发现,人心并非整齐的田园,可以让你按照一种节律耕作、收割。它们是各自兀立的峰峦,有着迥异的地质与气候。你以为是光,在另一双眼或许是灼伤;你递出的是珍珠,在另一双手感来,不过是粗粝的沙砾。这并非谁的过错,只是“生”之各异罢了。苔藓从不去质问青松为何不俯身与它交谈,它只在自己的潮润里,完成自己的呼吸。
于是渐渐学着收回些触须,学着在自身的阴面,也能安住。像墙角的苔,日光既不肯慷慨施与,便自己酿一抹幽寂的绿,那也是生命的原色。“活”的艰难,原来不在抵抗外界的风雨,而在消化那风雨在内心掀起的回响。别人递来的,无论是蜜糖还是霜刃,你都得先接下来,再自己决定,将它化作养料,或是任其风化。这过程无人喝彩,静默如苔藓在深夜里的生长。
可这退缩,并非枯败。恰是另一种生机的开始。当你不再急于从四面八方的镜子里拼凑一个完整的、被众人认可的倒影,你反而触到了自身最真实的质地。你发现,那些必须依赖恒久的潮湿与阴暗才能存续的,本身就有一种不依赖晴日的、完整的丰盈。你为理解他人而耗散的心神,一点点沉淀下来,成为滋养自己的腐殖土。你开始听得见自己脉络里,汁液缓慢流淌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细微,却又如此确凿,盖过了外界的万籁喧嚣。
如此,便也懂了那“中庸”的深意。它哪里是庸碌的折中呢?它分明是看透了生命本质的“有限”之后,一种精妙的平衡术。是知道自己的根系所能抵达的深度与广度,便不再贪恋整片森林,只安心涵养脚下这一方小小的、湿润的土壤。不做烈日下的娇花,也不做顽石下的枯草,就做这背阴处的苔。日光偶尔的恩赐,我领受;长久的漠然,我亦安然。让自己的“活法”,与自己生命的“尺寸”严丝合缝,这便是最大的舒适,也是对天地秩序最深的敬意。
风又起了,带着雨后的清气。我再看那墙根的苔,它们静静地绿着,不理会墙头喧闹的鸟雀,也不羡慕天边流散的云霞。它们只是存在着,以最谦卑的姿态,完成着生命最庄重的仪式:在容易的“生”之后,去完成那艰难的、只属于自己的“活”。
我悄悄离开,不忍再打扰。心里却仿佛也有一角背阴处,正生出一点清凉而坚韧的绿意来。我知道,从今往后,我要认领的,便是自己的这一片苔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