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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恩德:胭脂沟的务林人 (中篇小说)

胭脂沟的务林人       

高山型

“都吃好了嘛?”武主任走下山坡,边抹脸上的雨水边问银杏树下吃煮黄豆或发糕的我们道:“吃好了咱就回。这雨停不下了。”

那银杏树枝稠叶繁,形如巨伞,十七人合抱不住,据当地县志记载,距今三千多年。

“吃好了!”我们的饭菜,吊住命饿不死就算好。但此刻的我,口中似塞满了腊月底妈妈蒸的过年蒸馍的香味,而且随着我的细嚼慢咽,越来越浓,越嚼越香,惹得我不忍停嚼。知道真相的三胜子告诉我,那是黄豆和包谷面发糕吸入了蒸笼的鲜竹子味、合和着山坡上野花小草的嫩鲜芬芳,被我的味蕾辩出来了。

我们的一日三餐,不!两餐——因为早午两餐是带上山,中午一次吃的——包谷面发糕、煮黄豆或黑豆。

武主任咽下发糕,仰头吸二口银杏叶子上的雨水,说“:吃饱喝足了,都快回。”

“刚栽的树见些雨水,活得快。”和我一块从小南河钢厂来的丁林说道:“钢厂时剁树挖矿,这又栽树补偿,有意思。”他刚满二十岁,一米八的瘦高个子,站在山顶似可被风刮走,他招工时已结婚。

“当了还没一月的林业工人,就成行家了。”唐求儿自称羌人后代,瞧他那胖墩墩的身材和黑多白少的双眼,似可说明他的实诚厚道,他是从下马的引洮工程来的。

“一唱一和,买乖讨好。”和我并排走的贾求哥,抬手抓树枝一抖,雨水落在了前面的鲜保保身上。贾求哥也是从小南河钢厂调来的,他已二十岁,秤砣脸上的羊鼻梁由眉宇间直通似厚嫌薄的嘴唇之上,小而聚光的双眼不停的眨巴中紧盯对方,似要望穿你心中的所思所想。

雨越下越大。水葱葱的我们,上山下坡向回走着。

“武主任,今日回得早,叫小陶给我帮忙,擀包谷面片片,改善生活?”右腿有点瘸的大师傅三胜子扽着我,撵上武主任笑着说:“再和点洋芋,我用蒲公英、荠荠菜馇的浆水酸菜好得很。”

“擀片片?”武主任看看三胜子,说:“不。馓馓饭,馓两顿的,多抓二把面馓稠些。小陶,给三胜子帮忙去。”

“好的。”还不到十八岁的我,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就怕闲着没事干,答应的同时,我也有点纳闷。馓饭,那是我们乡下人的冬日早饭,以筷子掠起不漾为宜,热热的边吹边吃,烧在嘴暖在心,出门干活一天不冷。剩下的晾凉切块,出外带上顶午餐,一饭吃两顿。武主任吩咐三胜子今晚多放面馓稠,还要做两顿的,难道他也要这样做!

做比不做好!稠馓饭比稀的好。前面的人,没听到这好消息。

三胜子是本地人,刚满十八岁,童年的小儿麻痹给他留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却剥夺不了他的勤思好学。他家离我们营林区十五里路。武主任给营林区踏察地方时,吃住在他家,选址带路他陪着。他曾告诉我,咱们现在搭庵棚,秋后盖房之地是清乾隆年间的胭脂贵妃的家乡,风水好,地脉厚,是块灵杰宝地。对此,我一笑了之。但三胜子的吃苦耐劳,谦卑上进,着实令我自叹不如。毎天和我们一起早出晚归,上山栽四分地一百二十株树,心急火燎的下山,为我们做晚饭。唯一的特殊待遇就是比我们少栽三十棵树。其实,他做饭的辛苦,远远超过了栽三十株树的付出。第一次见面,他那善于探究的炯炯双目,和高大得有点影响五官谐调一致的鼻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虽在困难时期,吃的缺油少盐,但不能叫大家饿着肚子干活。武主任时不时对三胜子如此说。他也是为了拢络好还在和他一块苦挣苦熬的我们。因为一块来的八人,已有三人吃不了苦蹓了。对此,武主任从牙缝咬出了一句话,战场上的逃兵,谁都有权枪毙。叭,叭叭……他手举一棒,瞄着远处,俨然一位弹不虚发的狙击手。放下木棒,他笑对我们,说“:万事开头难,咱们林场正在搭台子,营林区要靠咱自己弄。只要大家能下苦,不惜力,啥都会有的。国家在困难时期,毛主席带头取消了最爱吃的红烧肉!我们呢,只要吃饱肚子不挨饿,能上山栽树就成。”

一九六二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中华大地百废待举,国家就成立秦山林业局,对秦岭山脉上的这片林木进行保护和改造,这是何等深邃的战略眼光和长远决策!没有这一决策,我们就当不上这林业工人,更没有这个饭碗。想想武主任的这些话,我们咂咂舌头,再不提改善生活的事了。三胜子每天如此,包谷面发糕蒸熟,揭开笼屉铲下凉案子上,掇起淘尽控在竹箩中的黄豆或黑豆,汆入沸滚的水中焖煮一会儿,抓一把碎石子似的青盐投锅中,随着庵棚中飘起缕缕豆香,他用自己编的簉捞点尝尝咸淡和老嫩后改用细火慢炖,凑空一块半斤切好发糕,便坐灶前曼着“叫一声石匠哥,给我錾个石老婆,不吃不喝好养活,奶头能当灯盏窝”中等待大家回来用膳。

“三胜子,你编竹箩和簉的手艺真好,家里还有啥人?”那天下山时我问道。

他瞅我片刻,说:“啥都是逼出来的兄弟。为了过日子,我把“大大”买的物件拆一半留一半,照着学会了编炕蓆、背篓和厨房用的,也就再不买了。我妈去年被毒蘑菇闹死了,家里就我和大大二人。”

我后悔不该多嘴问这些,惹得他伤心。

灶膛中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升腾的水气中发散着熟洋芋的味道,续一块柴,我站旁边,目光紧追三胜子的双手在移动:只见他右手紧捏约二尺长,形如夏天乡场上抖麦草的木杈,旁若无人的在锅里的沸水中疾徐画圆,左手一把又一把的包谷面,从屈伸有度,松紧适中的指缝间匀匀漾入水中紧随木杈在转圈。良久,清的水和散的面粉凝成一块,由餬餬变成了稠饭。三胜子别转脸,撩起衣襟擦干额上的汗,拿起木杈杈噙嘴里,一口一口嗍光放灶台上,接着以木勺入锅,咕咚咕咚搅和中又一把接一把的再加面。即之,舀勺中让馓饭向锅里流淌中辩识稀稠,淌得快则稀,舀碗中掠不起,只能嘴挨碗边,连掠带吸当稠餬餬喝,太稠杵勺中倒不出,这样的馓饭一口是一口,一碗是一碗,吃上尿少扛饿上山栽树人攒劲。晾凉切块不粘刀,装包里不粘布,第二天吃来爽口,却费面。嘣!馇起的馓饭粘他脸上了,三胜子抹下喂进了口中,他腮上豌豆大的一块肉皮不见了。再次加面搅馓后盖上锅盖焖馇的馓饭中,飘出了丝丝熟包谷面的香味儿。此时的我早已馋涎欲滴,但仍被三胜子凝心聚力,出神入化的馓饭手艺所吸引所震慑。同时也震慑出了下雪天姐姐烧火,妈妈给一家人馓饭的情景。妈妈正在厨房为一家人的晚饭愁得啜泣吧!清明前后,正是我们乡下人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而我吃着稠稠的馓饭,挣着工资,还嫌日子苦,用父亲的话说,真把狗惯成熊了。

“不要加柴了,细火再馇馇就好了。”三胜子拦住我手中的柴,说:“请你教我认字吗,好兄弟。”

“细火”,三胜子不说小火或文火,却以细火形容馇馓饭的火不能太大,火大烧餬或成夹生饭难吃事小,关键是好吃扛饿的呱呱焦了不能吃造成浪费,是要挨武主任批的。

“珺苒兄弟,我再不能当睁眼瞎了,求你教我认字写字,好吗?”   馓饭的香味弥漫庵棚,望着三胜子一脸的真诚和渴盼,我笑着说:“能成,我们二人共同学习。”

三胜子激动得手握饭勺,临空挥舞着。

“还有我,不,大家都要学。起码工资表上要会签名哩。再馓一把面就成了,剩下的凉了分给大家,明天中午山上当午饭吃。”不知什么时候靠近锅台的武主任,伸手拦住三胜子掇起的酸菜盆说道。“小陶,你把那天过燕子关时唱的诗,也要给大家教会哩。”

武主任是陕西人,肯定听说过王维的《渭城曲》谱曲后曾唱响大唐帝国东西南北的事。因此,他要我教大家唱诗,是对的。半月多前,小南河钢厂田厂长欢送完我们,第二天,卡车过燕子关时,站立车厢的我,仰望着俏壁千仞一线开的燕子关,背起了李白的《蜀道难》,没想到坐驾驶室的武主任也听见了。

迎着武主任的眼神,我们三人笑了。

馓饭熟了。随着三胜子倒入酸菜不停的再次翻搅,刚才还纯白色的馓饭和叶儿酱深的酸菜不分彼此,凝成一体。

“武主任,你尝尝?”三胜子舀一勺,朝锅里在漾。

“看着都香,你们先吃,我抽一锅烟去。”武主任指着身边的我们说道。

雨小了,林中起风了。

春意盎然,花香草鲜野菜嫩的空气甜丝丝的,捋一把仿佛就能拧出蜜。远山近峰,高木矮树上的烟岚款款飘游,树上的飞鸟,吱吱喳喳,喧闹不停。 比这喧闹更加吱喳的是武主任的心,他后悔让馓馓饭,按三胜子说的擀片片,就不会有这吱喳和难受。刚才看三胜子馓饭,开始还好,看着看着,越看越难受,越看越觉得馓饭的不是三胜子,而是她。她是谁?武主任自问道。

“武主任,就你没吃了。”我边走边喊。

“你都吃饱了吗?”他大步走进了庵棚。

三胜子双手将一搪瓷碗馓饭放在武主任手中,说:“吃得好,吃得饱,碗比洗的还净。一遍遍指头捋的、舌头舔的……”

“那就好。都是正长身体的年龄,老饿肚子不行啊。”

三胜子以目示意,引导我的双目紧追武主任的吃相在移动:只见他右手端碗,凝眸以注中微张鼻翼吸吸,左手伸出我们自己切的竹棍筷子切入饭中,随着新竹子的清幽厚香入饭,借助搪瓷碗的给力,热乎乎香喷喷的馓饭被掠起喂入口中,不待腮帮一鼓一收,喉结一升一滑,头一筷子馓饭便妥妥落在了武主任肚子里。望望旁边的我俩,他惬意的笑了。“好吃的啊……有她馓的味道哩……”

听着武主任的小声念叨,我们报以微笑。

她,武主任的老婆?这么多日子了,为啥不叫她来转转、看看。让我们见识见识她的丰彩。话到嘴边,我俩谁也没敢说,仍然盯着武主任的吃相。

往复多次,当碗中的馓饭还剩不足一半时,他紧抓碗底砣儿一颠抖,剩下的馓饭鲤鱼打挺似翻过身,爬在离嘴近的碗边。稍许,那馓饭一口不剩,全装进了武主任肚子里。碗,没用过的一样。但他仍习惯性的舌头贴碗,转着舔了一遍。

“没饱了你再吃些呱呱,武主任。”三胜子问道。

“呱呱!”武主任反问道:“你吃来没,三胜子?”

“他就吃了勺和锅上刮的半碗。”我代三胜子答道。

武主任接过反面光滑中微露浅黄的呱呱,掰一小块看看,说:“剩下的,你全吃了三胜子,这是命令。把你弄个林业工人当?”

说话中,他抓过一块给我了,七人中我年龄最小,饭量却大。武主任发现我有时饿着肚子干活,便常常将他的发糕或煮黄豆给我吃。

“这要问我大大哩。”三胜子回话道。

“问啥哩,就这么定了,你大大的话我说。不要看眼下睡的草庵子,有时饿肚子,这都是暂时的,树栽罢场里先给咱们盖瓦房,盘热炕哩。只要咬牙坚持,啥都会有的,走,开会去。”

听见要开会,外面转的贾求哥和鲜保保进庵棚坐在了火塘边,铺盖上歇缓的丁林、唐求儿坐正了。

“头一件事,改善生活条件,盖房子的事,大家都听到了;第二件吗,我们营林区的春季造林,再有四五天就完成了,这是各位饿着肚子,早出晚归,一苗一苗栽上山的。咱们再鼓鼓劲,栽好最后的这不足二十亩。”他从坐着的木墩墩上站起,左手叉腰,咂一口右手捏的竹棍杆儿的旱烟锅,说:“这第三件,都是新中国的林业工人了,总不能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子都不会写吧!好在丁林上过扫盲班,小陶会唱诗,就叫他俩教咱们识字,最起码领工资时,表上会签名吗。”

我们从武主任的烟荷包中掏些烟叶在卷烟抽,不抽烟的三胜子和鲜保保被呛得在咳嗽。

一听自己有用武之地了,丁林抢先道:“武主任,我和陶珺苒谁教啥哩,你最好说清楚。”

我瞥一眼丁林,顺着他蔑视的口气,说:“我教写名子,武主任。”翘起瘦腿,我傲然等待丁林的回话。就凭十天半月的夜校扫盲,你有本事领大家唱唐诗!我想让他出丑的同时抬高自己。

武主任第一次见面似看看我,欲言又止。

“学写名子容易,就让我教,武主任。”丁林瞟一眼我,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改刚才先声夺人的口气。

脑子转得真快,我也快马加鞭似道:“本人识字不多,就教写名子,武主任。”

点亮当灯使的油松结疤,闪烁中叭的一响,我全身一颤。

“攒劲得很!就认得两个字、会唱两句诗,”武主任当一下在木墩上磕掉烟灰,啐了一口稠痰。“自己姓啥还记着吗,小陶?”

贾求哥道:“武主任,工资表上摁手印也行,学字唱诗,也不能顶饭吃当水喝,不学还好。”其实,贾求哥比谁都想站在前面教大家学识字唱唐诗,苦于自己没学下,只好以酸葡萄的心理搅黄此事。

三胜子企盼的望着武主任。

鲜保保鼻子里一哼,看看武主任没言传。

嗨!唐求儿瞥一眼贾求哥,冷笑了一声。

“你就甘愿当一辈子井里的蛤蟆,看筛子大的天!”武主任白一眼贾求哥,说:“咱林场要建设,要发展,用人的地方多着哩。趁年轻学点本事比啥都强。丁林教写名子,小陶先凉凉心,散会。”

凉心。我的心烫人吗!庵棚、地铺、身子,全是潮湿的,我不知道咋凉心哩。听着大家沉稳的鼾声,我辗转反侧,如生漆过敏者,全身奇痒难耐,一夜没睡。

唉!这林业工人不好当啊!

太阳冒花花之际,我们背着苗子,已爬上山顶了。一锅顺气烟抽完,趁着馓饭的攒劲,我们七人在起伏的山坡上一字儿排开,从上往下,左右移动,目视心冇着挖一个圆60公分,深40公分的坑,再将堆一边的熟土回填坑中十公分厚以足营养,接着一手捏苗子,一手抛土将幼苗虚埋坑中,双脚并拢踏实使之接上地气,再一手紧捏苗子主干轻轻一提,让胡子似的须根展直不窝,保证成活,以利成长。

半月多前,当我们从林场送苗子的马车上卸下幼苗,茫然无措之际,只见起好发糕面的三胜子,疾行车旁,抱起二捆二尺多长的水楸树苗,一瘸一拐走向溪流边,放在了他早就搭盖好的苗房中——那苗房临水借坡,胳膊粗、五六尺长的四五根木棒,一头埋坡上,另一头依深埋坡角的立木支撑和藤条扎绑,其上纵横交错,铺上叶儿肥大的杨桦椴栎树枝以挡日光,侧面竖扎横缠遮住斜阳,正中挖潭聚水,苗根浸其中以补充水分。三面遮阳防晒保证嫩枝和芽苞不受暴晒,以免幼苗胎死腹中。正当我们大家架植好苗子,抛起三胜子,为他的巧思妙招欢腾之际,武主任激动得就说出了半句话:“三胜子啊……三胜子,跛子不跛了,上天哩。”

三胜子的好作法,惹得全林场其他四个营林区派人学习。第二年春季造林时推广到全局的十五个林场了。

高升的太阳,驱散了远山近树上的晨曦和树叶上的露水珠儿,也抹去了我们身上的潮气。“大家一定要细心,争取栽一棵活一棵。我们就七个人,谁栽的活的多,死的少,秋天一看就晓得了。”栽一会儿,武主任看着我们,说:“延安保卫战的胜利,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的细心决策,彭总和习政委的精准落实才取得的。”腾!月牙似刃口锋利,面儿锃亮的镢头钻进了厚土中,随着不停的创挖,左盘右旋的竹根、灌丛根被斩断了,窝儿圆圆,熟土回填埋苗踩实,一株健壮挺拔的水楸幼苗,微风中婷婷玉立。兀!镢头再次扬高,春阳下一道弧线闪亮划过,头顶的飞鸟遽叫一声,惶惶飞过。哗!镢头带起的黄土灌进了武主任脖子里,溜进胸膛,粘在冒汗的宽厚脊背上,和成泥变成垢痂,歇缓时连搓带挠,淌在刚栽好的树下变成肥料,营养幼苗。天热了,武主任脱掉外套挂树上,折二片叶儿擦擦脸上的汗,左右望望,大家都在挖坑栽树,没一个喊爹叫娘的。产妇呵护婴儿似将远道而来的苗子栽上山坡,三五天后隔夜下场春雨润润,半夜里似可听见嗞嗞的发芽生长声。秋风扫落叶后养精蓄锐,来春再长,经年累月,林木的年轮有序递增,矮的长高了,细的变粗了,我们的年龄和树木一同在增长。荒山逐日变绿,我们的头发却由黑变白,务林人的青春岁月,染绿了一座又一座荒山秃岭,护佑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给子孙后代遗下了受用不尽,实现复兴的金山银山。

春山融怡,太阳高照。山坡上的我们,仿佛沙漠中移动的七峰骆驼,左右移动,退下爬上中已栽了一大片。天灾人祸,兵燹野火,植物链彼长此消后春风吹又生的秦岭山脉上,竖成行,横带弧的幼苗,仿佛乡村小学升国旗、唱《国歌》的莘莘学子。

爬上山顶,武主任说:“都歇下吃午饭。”一转身,他发现自己装冷馓饭的挎包不见了。

脱掉鞋子,先将黄土与脚汗腌渍一上午的双脚放太阳下晒晒。对我们来说,十天半月不刷牙不洗脚,再平常不过,洗澡只能等七八月中伏天,雷阵雨中躲在没人处,脱个精光,酣畅淋漓的洗个天河注水的透肉透心浴。     

“我的馓饭上有雀屎哩。”鲜保保举着掏出一半的吃食,哭调拉腔的说道。

“给你加油调醋了。”唐求儿边说边看自己的。“妈呀!我的咯啥王八蛋吃了这么多。”

狗急跳墙,人急喊娘。刚才还取笑鲜保保的唐求儿的饭食,被松鼠或别的动物吃了好多,他那半拉南瓜似的脸也耷拉下了,平时本就难以合拢的上下厚唇,翻得更开了。他看着眼前,似要找出那牲灵烧烤或生吃了,求得补偿。

跟着动物蹄印朝前走的武主任,听见后掉头向回走了,还是夜晚吃下的,娃娃要挨饿了?走着走着,他站住了。不经艰难,永远长不大,自己想办法去。他转身朝前走了。

丁林、贾求哥和我的,装在一个包里。待我解开一看,黑压压的蚂蚁护卫着一条蛆,爬在馓饭上,谦恭礼让中正在饕餮盛宴。两种活物,一样吃食,组成了我们午餐的吉祥三宝。欲哭无泪,呕吐无物的我转手给了丁林。

丁林斜乜中呲呲嘴,递给了贾求哥。

贾求哥拣了块蛆虫没动的拿上在吃。

三胜子接过冷馓饭在细看。仿佛他能给我们看出新的饭食。

下午要饿着肚子栽树了。我不死心的又看了看三胜子手中的吃食,那冷馓饭上的蚂蚁,仿佛北宋画家燕文贵笔下的芝麻皴,疏密有致,别有一番韵味。

“这害人精,不见鼻子不见嘴,咋就那么会吃!”丁林苦笑着说。

贾求哥抹抹嘴,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搓死五六只蚂蚁说:各拿各的多好。     

“你嫌重,装一起,让我给你背哩。”我不屑的说道。

贾求哥看看我,再没吭声。

已束手无策的我们,只会唉叹,而三胜子已伸手抓下蛆,将那冷馓饭放在口边,不换气的噗噗直吹。良久,蚂蚁被他吹去了一大半。只是凉粉似光洁的面上,如机枪扫射过的城墙,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望着三胜子,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能。说大话,吹牛皮,常常被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而三胜子的这一吹,绝对是好心。就象蒸发糕刚开始,需要猛火强攻,使之瞬间膨胀的那一刻,他会斜头侧脸嘴对灶口,旁若无人的连续狠吹,之后则细火慢蒸,不仅预防了水干锅炸发糕餬,还避免造成浪费叫大家挨饿。又如武主任已是满头满脸灰,还鼓圆腮帮,一气挨一气的吹庵棚里火塘中的柴火早点烧过不冒烟,别让烟半夜呛醒我们,第二天精精神神的上山栽树一样。关键是三胜子的这一吹,从同样遭遇饥荒的蛆虫口中,为只会互相怨怼的我们,抢夺回了救命的饭食。若不,真就得饿着肚子干一下午的活。少了那令人馋涎已久,好吃扛饿的馓饭供给碳白,栽树肯定是一镢头入土后向前一推,朝后一拉,将千里之外运来的宝贝幼苗,戳一二指宽的缝隙中了事。即使活了,永远也长不成大树。

武主任说得对,跛子不跛了上天哩。还有半句:瞎子不瞎了成仙哩。徒手登天,根本不能,成仙更是痴人说梦,但三胜子的生活经验之丰富,着实让我眼界大开,见识倍增。他一定有办法让我们既不挨饿,也不浪费的吃下那比妈妈做的荞面凉粉还好吃的冷馓饭,保证下午有气力栽树。三胜子真有本事,武主任慧眼识才,强行招他当林业工人更是壮举。

时过正午,早上没见汤水的肚子早饿瘪了。只顾自己,武主任去哪了都没看见。

钻林子寻,蹿沟里喊,爬山顶叫,攀树上照,三胜子带路,我紧随其后,默默祈求胭脂娘娘显灵,带我们找着武主任,他是我们六人的衣食父母,没了他,我们的日子咋过呢!饿死在这鬼不下蛋的深山里根本无人知道。一个多时辰后,六人三组,半点武主任的人芽芽都没寻见。

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行了,空空的胃抽搐得如炭火烤。饿屁乏尿尿,我们却连放个屁,尿脬尿的力气都没了,若有尿尿,还可解渴充饥。飞禽走兽吃后拉上屎撒过尿的冷馓饭,虽经三胜子处理已可看,却咋吃呀!上面有没有传染病病毒?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卷铺盖回家。不!那汗腥味,脚臭气呛人灼喉的破被烂褥子不要了,免得背着翻山过河消耗体力,坐班车还要多掏钱启票。直接走人,下山就走,越快越好。二十多天就当乞吃讨饭混了个肚儿圆。刚来第二天天没明偷跑的苟新生、庞三元、花岩太聪明了。三十六计 走为上。兽不拉稀,飞禽见吃的才光顾一回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抖抖装馍的包包,我苦涩的笑了。

头牛已没,犊子根本不会拉犁,更没有拉犁的决心和毅力。

“武主任都撑不住,撇下我们溜了。”贾求哥边拍打身上的土边对丁林说“:下山收拾铺盖回家!”

“武主任是那样的人吗?”丁林看看我,瞅着贾求哥,似课堂上的老师提问后在等待回答。

“一个象武主任肚子的蛔虫,啥都清楚。”唐求儿瓦沟倒核桃似的望着贾求哥,说:“一个说半句留半句,都是能人。”

阳光下,手撑后脑勺斜躺的鲜保保,手抓一片树叶翻里转面细看中,冲我笑笑没言传。

丁林似自圆其说,又象抛砖引玉:“武主任是只顾自己,撇下我们不管的那种人吧?”

“不是,绝对不是。”三胜子反唇相讥道。“武主任把咯家的口粮给我们庄里人白送过,还用工资给病人买过药,还钱根本不要。”

哦!丁林一惊,转眼望着唐求儿笑笑,似在企盼谅解。

“还有这事哩?”贾求哥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三胜子鄙夷的哼了一声。

“说不定给我们弄吃的去了。”凡事讲求实际的唐求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就是的。武主任听见我们的冷馓饭吃不成了,就想办法给弄去了。”鲜保保边说边呸出了口中的树叶。

“但愿如此。”贾求哥唾掉口中的干李子,说:“别让我们梦里娶媳妇,空欢喜一场。”

迎着贾求哥的目光,我藐视中冷笑以对。

日已西斜,莽莽苍苍的秦岭山脉中没有风,也没有鸟鸣,只有饿得睡不着的我们,仿佛褶皱满身的六个歪瓜裂枣,撂在山上。

远远的山林中,响起了动物的叫声。

“一个个秋霜杀的茄子一样,咋来?”武主任的问话声,惊得我们站了起来。

我看见,武主任左手捂的脸庞在滴血。丁林快步上前想看个究竟,却被他挡开了。便瞅着武主任身后肩扛镢头,背篓中塞着好多野菜或药材的那人,他是谁?

不等我开口,只见三胜子踉跄上前道:“大大,你咋跟武主任走到一起了?”

丁林接过镢头,唐求儿双手从后接住了背篓。

三胜子父亲腾出双手,指着武主任右肩的挎包,说:“我听见野物的叫声,赶过去一看,武主任双眼睁得象铜铃,正在和瞎熊较劲,一问才晓得,叼跑装馍挎包的兔子咯熊吓跑了,武主任为了抢回挎包,咯狗熊抓伤了脸。”

“要不是三胜子大大二镢背砸伤那畜牲的一只眼疼得逃了,我十有八九见不上你们了。”武主任坦然道。

我抓过镢头看到,镶镢把的绊绊上沾着血迹。

张张口没言传的丁林,似为刚才对武主任的猜忌心觉有愧。

贾求哥望望武主任受伤的脸庞,勉强笑了。

一脸问号的鲜保保似在问三胜子父亲或武主任,万一有一天我们碰上咋弄哩,你能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吗?

“人物一理,你不惹它,它也不伤你。”三胜子父亲似看出了这担忧,笑笑说:“今日这事,也是狗熊饿急了。”

噢……我们大家如释重负的笑了。

“不就一个补了又补的包包,用不着跑那么远寻去,武主任。”自恃聪明的贾求哥边看沾血的挎包,边说道。

“你狗怂放屁都不瞅地方,那包包……那包包比你的命……”

恼怒的武主任䀹巴得双眼快要迸出眼眶,右手的食指即将戳上贾求哥的额头时停住了。夺过挎包,他一下一下揣摸着包上铜钱大的两个补丁。

丁林吐吐舌头,没敢搭言。

唐求儿咂咂嘴,也没言传。

一心捉摩树叶的鲜保保,头也没抬。

至此,我更加坚信,武主任的那个半新不旧,带着两个补丁的挎包中一定隐藏着一个或凄切哀婉,令人心碎,或壮怀激烈,雄武沉酣,抑或二者兼有的故事。十多天前上山中,面对我的又一次发问,他张口欲言,却又戛然而止。“以后说,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话到嘴边,我咽下了。没想到今天贾求哥的一句话,竟惹得他气冲牛头,火冒三丈。

唉……恼恨随着深深的慨叹过去了。“我这坏脾气,总改不了。”武主任递烟荷包中拍拍贾求哥,脸露歉笑,说:“卷着抽一支了,赶紧吃饭,饿坏了,这儿还有三胜子大大给的下饭菜哩。”说话中,他从兜里掏出六个野山鸡蛋,一人一个。  那是三胜子父亲在山上捡到烧熟的,武主任又给自己没留。三胜子父亲接住儿子递的,剥了皮硬塞武主任口中了。

鲜保保在埋我们丢下的烟头,三胜子父亲抠下沾有鸟屎、蚂蚁尿的馓饭渣渣给了儿子,三胜子接过看都没看喂口中吃了。望着他的这一豪吃,我们一个个接过冷馓饭,和着山鸡蛋,瞬间吞咽肚子了。

冷馓饭和着山鸡蛋下肚,打个饱嗝,我们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

“武主任,你吃了吗?”贾求哥怯怯的问道。

武主任瞅着贾求哥关切的道:“你吃了吗?”

“我吃了。”贾求哥面露惭色。

“你跑了那么多路,一定饿坏了,武主任。”丁林问道。

“不饿,我把这老哥的一个包谷面饼子吃了。”武主任和三胜子父亲在对火点烟。

“武主任的吃的,叫兔子连吃带拖了一二十里远,剩下的让狗熊吃了。”三胜子父亲边吸烟边说:“还好,不是狗熊和兔子帮忙,我还见不上他呢。胜儿,武主任叫你当林业工人的事,我同意了。好好干去,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哩。”

说话中,他从背篓中掏出香椿、乌龙头、鸡娃菜,对儿子说:“拿去给大家烩菜吃去。”又转对武主任道:“娃娃不对的地方,该骂该打别手软。”

武主任双脚并拢,举手敬礼道:“遵命老兄!”

望着三胜子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武主任转对我们说:“歇好了回,凡正再三四天咱们的树就栽好了。三胜子,今晚烩菜,给大家改善改善。”

“背上山的苗子不多了,栽上了再回,武主任。”翻腾树下临时遮阳棚里苗子的鲜保保,说:“风吹一夜,这苗子就干了。”

武主任笑望我们,说:“那就咬咬牙,栽上了再回。”

唐求儿说:“栽上了回去大家做。武主任,你说得好,光棍饭,大家干。”

武主任在咽唾沫。肚子里三胜子父亲给的一块包谷面烙饼和香椿,早已化为屎尿,拉掉了。

我们又要吃好的了,而且是天然野生,一年只生一茬的香椿、乌龙头和鸡娃菜。虽然新中国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人民生活还很困难,但人心齐,泰山移。武主任说得对,没有干不成的事,只有不干事的人。这不,二十多天来,我们的生活从蒸笼水煮黑豆到黄豆,高粱面馍到包谷面发糕,一天天变好。昨天晚上浆水酸菜馓饭刚吃得生龙活虎的,今晚又要乌龙头、香椿烩菜了,最好再和些洋芋,粉条肯定没,就这三样,就足以令我们一饱口福,回味三生了。孔子不也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吗!

乌龙头,学名楤木,亦称“鹊不踏”,五加科,落叶灌木或乔木,具刺。叶大,二至三回奇数羽状复叶,夏季开花,花小,由伞状花序合成大圆锥花序。果实近球形,紫黑色,产于我国中部,树皮称海桐皮,入药。吸气一嗅,尖钻的味道令人脑洞大开。我忍不住抓个生嚼,苦,苦!比黄莲还苦。西北人美其名曰乌龙头,也许是八千年前大地湾先民“断竹续竹,茹毛饮血”的生活遗存。

“加个柴了,把那些小蒜洗了陶兄弟。”淘净香椿,拣摘鸡娃菜的三胜子对我说道。

那小蒜是我俩找武主任时在荒野上用手抠的。叶儿细长,芯儿鹅黄,少女乳房似的蒜头白而鲜嫩。挖出后草上擦去泥,裤腿上揩净下馍或冷馓饭吃,辣中彰鲜,开胃增食欲。切段炝浆水,味道比蒜片辣椒丝既鲜又尖。如此好的鲜菜和三胜子的好手艺,烩的菜堪比国宴。

笼中的发糕已经饦热,我和三胜子抬下凉在案子上。他倒掉蒸笼水,改用清凉纯净的胭脂河水烩鸟龙头、鸡娃菜,香椿和洋芋。我们的生活一日一变,激动不已的我只想抱住三胜子亲一口。特别发糕,和那天早上买的一斤七两夹有老鼠屎的相比,成色好得天上地下。

“给,三胜子。”说话中,武主任将一清油瓶递给了三胜子。

我学三胜子的法式,在勾头侧脸吹火,火没吹旺,灰倒落了一头一脸。

“一窍不得,少挣几百。”手指我的滑稽样子,武主任笑哈哈的说道:“对准柴头上火旺处,憋足气一口吹着。”

是!反复多次,我终于将火吹旺了。

三胜子左瞧右觑那油瓶,说:“这是场里从粮站打的四两油,是你一月的标准,武主任。”

“啥标准不标准,把握好大家吃。”武主任低头望望灶火,指指灰头土脸的我,说:“小陶学会吹火了,有进步。”

“全民炼钢”叫停裁员,“引洮工程”下马,政府急于给我们找去处,便四面出击,八方联系,安排人为上,其它待后再办。所以,我们还不是胭脂沟营林区的正式职工。暂定工资每月二十五元,三个月的试用期满按工种确定口粮标准。所以,这里只武主任一人是正式工,每月四两清油,二十八斤口粮,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白面,百分之三十的包谷面或高粱面,有时以干红苕片顶数。这二十多天吃的喝的,不知他从哪儿弄的,我们一无所知,就他心里清楚。

那天早上 ,我们乘车离开城区,一路颠踬中驶入山林。“三月里来是清明呀,桃花不开杏花红唉哟,蜜蜂儿来去你就忙做工……”山坡上、田野中劳作的男人女人对唱的小曲,合和着蜂嘤蝶舞,飘荡在天空中,令人心旌神摇。当我浸淫其中,反复咂品之时,卡车驶出硖谷,停在路边一宽畅的草甸子上了。     

“燕子关的水好,都下车吃着喝了再走。”武主任头伸驾驶室外,大声说。 

待我们八人跳下车厢,武主任已脖子上挂着发白的挂包,手提我的花洋布包包,说:“每人一份,给。”利利落落的一掏一递,仿佛受过专业训练的军需官。

当我和包包一起接过最后一份发糕时,我发现,武主任独独给他自己没。三四小时前,当别人还在鼾睡之时,他拉上我几乎跑遍全城,最后在城边一小吃店买下了仅有的一斤七两发糕,吩咐睡眼惺忪的师傅匀匀切为九块,用麻纸包紧,纸绳扎牢,装在他和我的两个包里,放进了驾驶室。面对我说少一份的提醒,他拍拍我,说,够了,够了。一路行来,我一直疑虑重重,困惑不解。满打满算十个人十张嘴,九份吃的你咋分!给谁有,给谁没?你把自己不当人待!给司机没!对。凡正是钢厂的车和人,过了今天,以后再不见面了。困难年月,少一张嘴比多一张好。不会,绝对不会!看两天来的行事说话,武主任不是过河拆桥的那种人。田厂长又很尊重他。昨天下午粉条渣渣炖白菜的欢送宴会上,当田厂长三次提到老字时,都被武主任脸一沉掐断后语,转移话题了。

“武主任,把我的给你掰些。”贾求哥边往口中喂边问道。

“我饭量小,咱俩分了?”丁林的发糕奓到了武主任眼前。

唐求儿将掰开的发糕不但没塞给武主任,推来让去中却将馍渣渣淌到了草上。

“快吃你的,看这浪费的。”虎着脸的武主任拾起馍渣,往口里边喂边说:“浪费吃的造罪哩。”

“咱俩一人一半,武主任。”剥下包馍纸的一刹那,我想起了夹老鼠屎的那块和武主任刮下切刀和笼布上的馍渣渣,包了桃子大一圪垯装挎包中的情景。此刻,我更怕夹老鼠屎的那块落我手上。

“你还想叫我拾馍渣吃吗?”武主任压下了我的手。

雊……雊雊。山鸡的鸣叫,和合着我们大家的真心和虚情,响彻燕子关。

“我命令,你们九人,谁都别让了,快点吃了好赶路。”武主任声如洪钟,盯着我们说:“我这,比你们的好吃多了。”看见我们在吃,他扔掉包馍渣的纸,从包里掏出半个焦糊糊的烧洋芋,在吃。

挨着我的司机,从发糕中抠出了那老鼠屎。

早餐吃了,沁人骨髓的山泉水喝得肚子胀胀的。扳两把带露水的香椿,填口中生嚼涩味,挦一兜鲜嫩的薤蒿,饿时细咀慢咽苦味以充饥。蒲公英、棣棠、连翘等黄灿灿的花朵和龙柏纤秀的紫花,岁岁年年,共生共荣中和参天大树一起,将秦岭山脉装扮得雄秀兼得,郁郁葱葱。

我们每人吃的发糕虽不够二两,但足以压饥。喝下的水,咣当咣当和卡车一起在颠抖,不一会就想尿尿,车刚开不好意思喊停。吸气收腹,手捏水枪似的鸡鸡咬牙忍耐,最好用妈妈纳鞋底的细麻绳紧紧扎住。车驶坑中一颠一簸,尿顺腿子淌下了。情急之下,只好蹉脚车尾,一手紧抓车厢侧帮,另一手握牢鸡鸡,顺车后面的低帮哗哗向外狂潲。管他脸面颜值,尿尿减轻膀胱的负担是当务之急,凡正荒山野岭没人看见,更不怕女人看见。鸟语花香陪伴我在行驶的卡车上尿尿,如若再有女人笑骂助兴,那就更趣味无穷,生活气息浓厚了。其实,那尿少量潲向车外,更多的被风吹着倒卷起来,落我脸上和车里了。自己的尿,自品尝,別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系牢裤子,我双手紧抓车厢,再次回味着那鸟飞不过的燕子关:突兀的石山高耸入云,经年累月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黄土沙尘黏附其上,仿佛给山峰穿上了厚厚的外衣。换季迁徙中歇缓的鸟雀屙出的的针阔叶林木种籽,冬去春来中萌芽生长,不知不觉成长为遮沙吸尘,吞吐雨水的绿色屏障。由峰顶而下,仿佛大力士一刀劈开的石硖直贯谷底。史载,秦始皇先祖数代人给周王室边在此牧马,边于高出谷底二三丈的石级上,錾出了这条长约二三里,仅容单车通过的石板路,周王室念其有功,赐姓曰赢。举目仰视,绝壁上一条丈把宽的瀑布飞流直下,喷珠溅玉,倒挂于旁的白皮松和其它林木,如虬龙探海或孙悟空遮颜远眺。

卡车在波诡云潏,人烟稀少的山林中行进。坐在铺盖上的其他七人在迷糊。燕子关的雄奇险峻,嵯峨崔嵬,搅得我毫无睡意。于是,我背起了李白的《蜀道难》!

“拿上铺盖 下车,咱们上班的马滩林场胭脂沟营林区到了。”跳下驾驶室的武主任,对我们说道。

日已西斜。早餐凉水和发糕,这晚餐吃什么,哪儿吃呢?咋不见烟火,也没人迎接我们?我满心狐疑的斜背行李,跟着武主任爬上一坡,但见眼前一块草甸中间,竖栽横架的木椽撑起了一顶大大的倒V型草庵子。揭开麻袋片缝缀的门帘猫腰入内,只见大腿粗的木桩一头深埋地下,撅在地上的约二尺上头,锯子勒出一凹槽,镶入略细的横木,将此嵌成一稳固的整体,中间用藤条将胳膊粗的椽子一根挨一根的扎紧绑牢,上铺一两拃厚的蒿草和芦苇,用麻袋片缝缀的大单子苫住,便成一个结实、稳定的大通铺。空着的一头,盘灶支案子便是厨房。庵棚正中的火塘中余火未烬,细烟袅袅。

妈呀!家里虽是土炕竹席没铺的,但妈妈铲一锨烧过饭的火蛋往炕眼里一推,再委些柴草,热热的一觉到天亮。炼钢厂的大通铺土炕上也有席子。这瓷实滚圆的木头,扎背攮胸的蒿草杆、刀刃似的芦苇叶,是人睡的吗?我顿感有一种上当受骗,或爬出酱油池又跳进腌菜缸的感觉,对武主任也心生些许嫌恶。

“随便铺、随便睡,咱林场正在建,大家辛苦一半年,啥都会有的。胭脂沟营林区的成功就靠咱第一代拓荒牛了。”武主任指指草铺,坐火塘边的木墩上,捏两根竹棍夹起火星子,压在摩挲得锃亮锃亮的紫铜烟锅上在抽烟。

第一代拓荒牛?中等身材,体魄壮硕的武主任,用词还挺准确,凡人不可相貌。只是让这荒山秃岭变绿水青山的犁,我们这牛犊子拉得动吗?准确说,有矢志不渝拉犁的韧劲和毅力吗!

“三胜子咋还没回来,卷根烟抽着,改改心慌,压压饿。”武主任将扯好的纸绺绺和烟叶递给我,说“:全场就一辆马车,轮流给四个营林区送吃喝,今天给咱们送,也该来了啊……”

燕子关吃的那点发糕早没影儿了,若不是苦薤蒿、涩香椿和山泉水哄得肚子胀胀的,早就饿得昏昏然了。

“武主任,请你签个字,我回去好给田厂长汇报。”年约三十的卡车司机,边点烟边将派车单递到了武主任面前。

“小陶,代我写上师傅表现很好,人已平安送到。”武主任转手将派车单给我了。

听我念完,武主任从腰上解下钥匙,爬上床铺,打开被子旁一弹药箱上的锁子,取出一个二指宽、一指多长的木盒子,抽盖后抠出名章,塞盒子另一头的印泥中蘸蘸,在派车单上武文全三字处,重重摁了一下。

“想让你吃了饭再走,可送吃喝的马车连影子都没。”武主任追到车旁,面露愧疚,将火塘边翻出的两个烧洋芋塞进了驾驶室。

西落的太阳穿过林罅,照映得胭脂河撒金抖银似的。望着卡车转过山峁远去,武主任对我说:“小陶,往后咱这儿写写算算的事,你就担起来。我是个睁眼瞎,没进过一天学校门。现在好,新中国成立十多年了,就连那男女对唱的小曲,都给人加油鼓劲哩。”

进入庵棚,我既欣羡又好奇的再次瞅着武主任的床铺:发白的军被叠得四楞上线,棱角分明,麻袋单子上一指头厚的褥子,被一张小而补着碗口大两坨的白床单苫住了。脚蹬的那头放着那个挂锁的弹药箱。看床的铺设,乃标准的军人。

那天晚上,当我们吃上包谷面、高粱面混合的蒸发糕和蒸笼水煮黑豆时,十五的满月早已挂在胭脂沟的树上。饿过时的人不知饥饱,夹生的黑豆粗嚼,包水的发糕舌头两搅直咽。尽管武主任不停提醒,饿过时的肚子最多吃八成就够了。谁听,根本没人听!直吃得饱嗝不止,想吐方停。特别象我这样年近十八,在家用和面盆吃饭的愣小子,更嫌武主任小器吝啬。睡前觉胀,一屙了之,操那么多闲心干啥呢!谁知睡下不到一个时辰,肚子的胀痛一时胜过一时,似要爆炸。来不及穿裤子,咬牙敛气摸黑披上衣服l,手捂肚子赤条条跑出庵棚三五步,尻子一撅,轰轰隆隆的屎尿直播。春雨洗净的鲜花嫩草,被我的屎尿污染得变了颜色。刹时,我顿感轻松多了。

咩咩……哞哞……林中动物的叫声高低相谐,时远时近,身后似有沙沙沙的响声。呵!当务林人头一天,就被野猪啃去屁股,或让饿狼咬死拖走以度春荒,那不哭死妈妈才怪哩。心头一抽,毛发端奓,顾不上屙光尿尽没有,挦一把青草顺尻子一抹,箭步蹿入庵棚,急喘未缓,心又悬提。“青化砭、羊马河、……”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过后,又是“羊马河、青化砭……机枪猛扫,守住阵地……”屏气钻进被窝,凝神细听,武主任在说梦话。哼,我们的肚子都吃不饱,还养马干嘛!被子裹头,听不见了耳静。第二天一觉醒来,苟新生、庞三元、花岩三人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人去铺空。

“走、走!剩一个人,也要开辟阵地哩。”早起的武主任往火塘中在添柴。“战场上,谁都有权枪毙逃兵。”他象是冲着跑了的人说,更像是警告我们。

三胜子已用铁锨从火塘中铲火加柴做早饭。

一想到又是昨晚剩的煮黑豆和包水发糕,我心发怵。没办法,回家还是挨饿,说不定还吃不上这些。

今晚我们要吃乌龙头、香椿和鸡娃菜烩洋芋了,而且有小蒜、野芫荽做调料,关键是要调国家给武主任供应的生活标准内的清油哩。我们一个个喜形于色,眉宇间洋溢着过年时的激动和喜悦。

“水开了,三胜子。”加柴后我站在旁边看着。

将淘净的乌龙头和鸡娃菜汆入沸水中,三胜子用竹簉来回拨弄瞬时,捞一个捏捏、喂口中咬咬,说:“绵硬正好。”接着捞出控一竹筛中, 又将香椿丢水中两翻一焯,捞出控水后,和另二种菜一起倒一盆凉水中了。

“这菜倒凉水中有啥好处吗,三胜子?”我手指木盆中的香椿、乌龙头和鸡娃菜问道。

“乌龙头味苦性凉,香椿和鸡娃菜涩中带甜,一热一温,用凉水拔淡好吃。”他边往锅里倒干净水边说:“三样菜,一热一温一凉,烩菜吃了肚子不胀,也不上火。”

一热一凉一温,热为阳凉为阴,阴阳搭配,性味平和,加土豆中的淀粉,吃进肚里,五脏六腑各取所需,求得平衡,给我们上山栽树的蛋白和热能。

锅里的新水在沸腾,三胜子掇起早已洗净切好的半竹箩洋芋倒入水中,盖好锅盖等待煮熟。须臾,他捞起一块,吹凉张嘴一咬,接着将乌龙头、鸡娃菜和香椿汆入锅中,待四种菜肴沸滚二三次,便高举油瓶,在勺中倒出些许,放锅里转圈中让油缓缓溶入菜中,再撒入小蒜和野芫荽搅搅,说:“把柴退了兄弟。”

我手捏冒着青烟的柴头,走过去放脚地的火塘中了。

兀!一股纯正的胡麻油香合着芫荽小蒜的鲜味,㳽漫在庵棚中,飘逸在空气中,惹得驻足庵顶的飞鸟鸣叫着不肯离开,想多嗅嗅这难得的香味。

“武主任,这香味醉人哩。”丁林手杵鼻翼在深吸。

“三胜子亮出看家手艺了。”唐求儿在取碗。

武主任瞧瞧他俩,笑了笑。

“ 有了好东西,谁都能做出来。”贾求哥不以为然的说。

用不着我吆喝,大家早都旋在锅前,当当敲着碗,想早点吃上有油的烩菜。

“给你舀上吃,武主任。”鲜保保问道。

武主任摇摇头,手指飘着油香的烩菜,说:“二十多天了,大家的辛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谁晓得,胭脂沟山上一天天长大的树晓得,没吃过一顿有油饭的肚子晓得。今日就靠三胜子大大给的野菜改善一顿。等树栽上盖了瓦房,吃上了白面馍和长面,我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那天要吃上肉就更好了。”唐求儿将盛满菜的碗,放在约尺把高的木桩上了。

那是我们自己做的饭桌,一人一个。

“会有的。”武主任手指菜碗,说:“只要我们一门心思栽好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会越来越近。”

我们被武主任的声情并茂所感染,每人心里憋着一股不辱使命,愿洒热血染青山的雄心壮志。

“干杯!”七个盛着烩菜的碗碰在一起了。“还要大秤分金银哩!”

那晚的烩菜中,我们每人的碗里飘着些微油花花。

我一改往日馍泡碗里,吸足菜汤的酸甜苦辣后既喝又吃,刹那间舔碗打嗝的狼吞虎咽,而是将舀上菜的碗放在木桩上,坐在同样用木桩做的凳子上,夹上乌龙头转着羼羼油花花,喂口中细嚼慢咽以感知油腻,再从有油花花处夹个香椿或鸡娃菜缓沁,以满足味蕾的需求,接着和发糕一起细嚼后喝汤涮进胃里。最后,舌挨碗舔了两遍,以确保剩油不要被碗上磕掉瓷的地方渗吃, 和其他食物一道供我们吸收,增加栽树护林的脚力。

“嗳,小陶兄弟,”站在坡根和我一起撒尿的贾求哥突然说道:“武主任吃这么好的烩菜时,肯定会想起他的那个她。”

我看着贾求哥,微笑以对。

夜幕降临,月色朦胧。

多油的松结当灯使,点亮后闪闪烁烁,光亮无比。

“啥时候学识字哩,武主任?”三胜子从武主任手中接碗时问道。

武主任望望大家,说:“再辛苦三四天,干完咱的造林收尾,集中时间学。”

“超额完成任务,早日学习。”聪明、实诚的鲜保保将空碗敲得更响了,他的求学热情不比三胜子低。

唐求儿道:“我们还要挖野菜改善生活哩。”

一旁的丁林和贾求哥点了点头。

此后的三四天中,我们上山时背着树苗,回来时不拘多少,或提或背着挖的小蒜、扳的鸟龙头、掐的马齿苋、折的鸡娃菜、拧的独活芽等天然野生的鲜菜。三胜子使出浑身解数,时而凉拌,时而热炒,时而乱炖中给大家改善生活。我们的肚子里药食同源,五味杂陈的野菜,阴阳中和,一应俱全。

三天后,我们全面完成了一九六二年的春季造林任务,成活率的高低秋季调查后才能知道。丁林可以和媳妇梦中幽会了,武主任也可以气定神闲,高高兴兴的回家和老婆亲热亲热,托着儿女,逛逛街市,给老婆娃娃扯布缝件新衣裳,吃点好的,乐享儿女情长。

一场春雨,洗尽了秦岭山脉上的落尘,润泽着麦苗和包谷,也拂去了人们心头的阴郁。粉娥洗涮毕锅碗,走进上房,照着桌子上妈妈用过的镜子捋顺头发,对着瓜子脸上直楞楞的鼻梁,和浓眉下的大眼睛笑笑,拿上穿着细麻绳的鞋底,走到院边,踮起脚尖望望村口,背靠枣树,坐一土台台上纳鞋底。她用木把锥子在碎布糊就,热炕上炕干的鞋底上攮透,再将针顺锥眼穿过,牙咬麻绳扽得紧紧的,一针挨一针,依次让虚喷喷的鞋底上纳满绳巴,瓷实耐磨,再缝上青条绒面子的帮帮,做成雪天防滑雨天不渗的手工布鞋。她放下鞋底站直,再次大睁双眼, 望之有时,那路上什么也没有。阳光,透过枣叶枣花的缝隙,筛在她头上脸上以至全身,让她整个人飘着淡淡的幽香。

一年就做一双,一直做到他……他怎么了?她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说或说什么。说轻了难以表达她时而如暴雨后山洪狂涌,时而若胭脂河平静的心绪,说重了于心不忍,女人口里三分毒。

她一直这样:无论女人成群的麦田拔草,还是跟在犁地夏种的男人身后遗籽种包谷,再头遍二遍锄草,烈日下割麦子碾场,秋天挖洋芋扳包谷归来,只要有空,她都要或站或坐,做针线活中眺望村口的那条路。那路连接着百村千庄到县城,由县城坐火车,西去乌鲁木齐、东到北京上海等地。她相信,即使他走得再久再远,都会回来,心里永远装着她。

那天,村支书和另一个人对她这样说:

“粉娥,武文全同志是陕北红军,打罢蒋匪军又修铁路,落户咱这了……”

她羞怯的瞥了一眼村支书身旁的那人,对方目光亲柔的向她点了点头。

“对啊。你爸爸被拉去当兵也十多年了,至今没音讯,你妈也……”

村支书陪的那二人对我的身世咋哪吗清楚?“你要我做啥哩,叔叔?”她疑虑重重的问村支书道。

“你就和武文全同志结婚成个家,过日子。”村支书看看那二人对她说道。

阳光下,她点头答应了。

黄昏,就在她家的窑洞中,为年已二十的她和武文全举办了只有邻居芳红用红纸剪的鸳鸯戏水的窗花,和村支书、那二位干部等五六人参加的婚礼。

客散曲终,黑夜来临。被窝中,他时而紧抱她狂吻,时而款款的抚摸她那娇小的身子。她感到呼吸急促,身心燥热,似有毛毛虫在体内乱窜,她想娇滴滴的呻唤二声,但却咬牙忍住了,她怕影响他已亢奋起来的情绪。已生过娃娃的女人说过,头天晚上第一下有点痛,但那是麻酥酥晕乎乎中的飘飘欲仙之痛。她盼着这一刻过后的飘飘欲仙,她向往别人说的为吃来,为喝来,就为天黑炕上成仙来的那一刻,她渴盼那短暂的阵痛过后的腾云驾雾之美。没有、又没有!连续三天,她都是在只有渴盼而没有那飘飘欲仙那腾云驾雾中度过的。咋了?都成夫妻了,该见红就要见红,该怀娃就要闹上哩!这到底是咋回事?她想问他,却又忍住了,她怕伤他的自尊心。第四天晚上,她哄着亲着脱他的裤衩中一摸发现,他的阳物好像小得多或干脆就没。眼望窑顶,她二三次张口想问他,但还是忍住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她们二人的夫妻生活就象没盐的饭,寡淡无味,悄然无声。这样的日子咋过呀!锅铲或锄不行撂了再买一把就成了,这是个一块过一辈的大活人,总不能说换就换吧!夜晚,她暗自啜泣中恨他怜他又爱他。她感到被人骗了,她想一死了之。对。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忽而她又想: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死,也要死个明白。思前想后多日,她终于壮着胆子向来村里检查工作的那个公社干部再次询问了丈夫的身世。那干部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武文全同志就是陕北红军,战斗中曾多次负伤,还当过地方上的领导,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最后,那领导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姚粉娥,你就嫁鸡随鸡,图一头不图一头吧!人家好赖是个干公事的。”干公事的有工资,不挨饿。想到此,她的内心也就不很纠结了,日子就在这样的图与不图中一天天熬过。白天她们二人和大伙有说有笑,一起在田里干活,放工回家,特别晩上,她怀着极度难挨的伤痛,压抑内心的冲动和本能需求,掩饰心痛,热言暖语安慰丈夫。

“旁人家养活不了的娃,咱抱养一个?”中秋月圆之夜,拉着他的手不停摩挲的她,迎着他的目光,又一次问道。

“喂就把你亏一辈子,粉娥。”他的眼中滚动着泪水。“还有,庄里人的闲言碎语就能把你埋了。”

她为他擦泪中夺下烟锅,乌黑的秀发抵着他的下巴在摩娑。“劲多了,就叫爱嚼舌根的烂嘴,好好嚼去。人要自活哩,路要自走哩!”她亲了亲他。

唉……他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煤油灯闪烁的光辉和天上的月光,一里一外,映照得窗纸上过年时她剪贴的二龙戏珠,似要腾空而飞,翱游太空。

“粉娥,抱养娃的事,过些日子再说。”抚着她的乌发,他忘情的亲吻着她天庭饱满的额头和粉笃笃的瓜子脸蛋,接着给她拤脖子盖紧被子,拍她睡实了。

他,合衣睡在了炕塄边。

秋风飒飒,天色麻惚。粉娥早晨睁眼一看,人去屋空。枕边放着面值不等的伍拾圆人民币,那是那天她没接手的政府发给他的安家费。瓦盆中的一个包谷面烙饼少了一半。村里的五六个人和那个干部,多路寻找三四天,杳无音讯,踪迹全无。她不相信别人说的半夜尿尿被狼咬倒拉走了,或在别处有女人等等胡说八道。她恨自己猪瞌睡太多,被他亲着哄着睡得太实太死,更恨他的无情和负心。喂是个啥吗,没就没。吃的没了饿死人哩,喂又不能当饭吃。她曾不止一次的对他这样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赖一个锅里搅勺都二三年了。娃娃吗,邻村一生有五个儿子的人家,答应最小的断奶了送给她。她已三天一回,五天一趟的提点菜、烙个饼的看了多次了。这不,她又用旧衣裳给娃改缝好了秋装。她原想:过两天和他一起,带上黄乌鸡下的五个蛋和给娃的衣服,还有给那女人做的一双水红条绒面子鞋,一起去看儿子。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昨晚那么温柔的亲她吻她后,他竟撇下她趁黑夜跑了。这死男人,就是难认。

草长莺飞,春花秋实。缺了武文全的日子,远胜度日如年。白天干活歇缓时,男女一块酸言骚语的说笑打闹,粉娥根本不当回事儿。最让她伤心难过的莫过于放工回到家中——宽大的院子,冷铁棍似直刺天空的枣树枝,空荡荡的窑洞和冰锅冷灶,她懒得看一眼。就别说炝浆水擀面条或拌汤了,拔草或锄包谷时挖的小蒜下馍吃,成了她的主食,渴了喝一碗浆水。最最折磨她的是孤身一人,睡在炕上,心不由己,翻来覆去的想已过去了的光景——闪烁的油灯下,她在给他补衣服或纳鞋底,他边抽烟边瞅着她时快时慢的飞针走线,瞅着瞅着,他忍不住放下烟锅揽她入怀,悠悠然然的从头顶开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乌发和身体。这时的她,忽而如温顺的小绵羊,任他抚摸亲吻,忽而似发狂的母狮,抓住他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摁着揉着她那小蒜圪垯似的奶奶直朝下滑,她娇嘀嘀的喘气中直呻唤。向下,再向下,虽说没有颠鸾倒凤,腾云驾雾的快感,但这也是幸福,也是享受,美不胜收。武文全,快收手,你再不敢冒犯她了!她要的你没本事给她,另一个武文全似在提醒他警告他。倏的,他的手停止了,夫妻二人共同叹息一声,她委身他怀抱,嗅着他的男人汗味,踏实的睡着了。而如今,连这点踏实,这点享受、这点美不可言都没了。

春日苦短,夜幕低垂。粉娥向灶膛塞点柴、欲端碗往锅里馓拌汤。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疯狗似边啃她的脖子边说:“粉娥,你就别嫌弃,咱俩一搭过,那不是人的武文全撇下你走了二三年,连个音信都没,你还等啥哩。”又是同姓的叔叔姚狗娃,自武文全走后,他时不时就来骚扰她。

“叔叔,你是长辈,你不要胡来。”

“不是胡来,这儿没有叔叔,”姚狗娃边解她的裤带边道:“有的是我俩开始过日子。”他想靠在灶台上行淫。

窑顶窝中的燕子,望着地下的一幕焦躁的在怪叫,灶膛中的火哔哔吧吧燃得正旺,泪水满面的她望了望案子上的菜刀,离得太远够不着。兀!她弯腰从灶膛中抓出燃得正旺的包谷茬儿,反手压在了姚狗娃的手上。啊……猪嚎似的姚狗娃刚一松手,顾不上提裤子的她,扑向案子抓起菜刀横架自己脖子上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我可是陕北红军的老婆。”

老光棍悻悻的走了。“躲得了初一,你还能躲过十五吗!”

再无心烧汤了,她锁上大门,用铁锨镢头顶死卧室的窑门,空肚子合衣睡了。一个挨一个的夜晚仿佛成了她的人生噩梦。

“巩书记,我求你饶了他,说到底他和我大大是一个爷的孙子。”第二天,当听完她哭诉的大队党支部巩书记拍案而起,安排民兵连长捆绑姚狗娃游斗批判时,却遇到了粉娥的苦苦求情。

“粉娥,你这娃娃心太好了。”年已半百的巩书记隔桌望着她说。

最后,大队党支部决定:由和粉娥一墙之隔的邻居芳红毎晚陪她睡觉,记工二分。聪敏的芳红暗自一算:陪粉娥睡觉一年多挣六七十个工,能多分不少小麦和包谷,一家人碗里的汤稠多了。简直是天上掉了个大大的肉馅饼。接着,大队文书在光荣军属的铁牌旁挂一油漆成白底红漆字的木牌,上书“侵犯军婚是犯罪行为,从重判处。”从此再也没人敢对她图谋不轨了。

时间,仿佛胭脂河的流水,悄无声息的向前流淌。接下来的夜晚她不再害怕。宽展的炕上,靠墙睡着楚楚可怜,善解人意的芳红,中间是踢被子磨牙的儿子武怀德,她睡在边上,枕头底下压着菜刀。时光如梭,芳红要嫁为人妻了,幸好养子武怀德就要报名上学了。有了儿子的陪伴,生活就有了奔头,心里不再胡思乱想,全部的感情与思念化作母爱,涓涓细流似朝儿子的身心流淌。地里干活回来,她先去芳红她妈家接回写作业或读书的儿子,再在院子里的菜园中摘些辣椒,折些茄子或西红柿,挖一把大葱,打发怀德给芳红妈送些,再给她娘俩干炒或带汤烩菜吃。她还准备过些日子买个猪,喂到腊月里杀了卖些,给她娘俩和怀德的生身父母扯二件过年衣裳,送一条猪腿走走亲。剩下的炒点臊子,挂二吊子腊肉,以备给怀德解馋补充营养。夜晚的油灯下,望着写完作业、背罢课文睡觉的儿子,吹灭灯,她睡了,心中却不停的喊叫着:武哥哥,你在哪里?武哥哥,你快回来!你没挨饿受冻吧?我们的儿子都上学了。他今晚吃饭时又在问我:“妈妈,我的陕北红军大大啥时候回家哩?”

“你好好学习,考个第一名,你的陕北红军大大就回来了。”

“为了我的陕北红军大大早日回家,向第一名奋斗!”

……

时光如流水,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多年中一次次如蛹化蝶般艰难蜕变的粉娥,婉拒了左邻右舍好心撺掇的无数男人,作出了关乎一輩子的重大抉擇:嫁鸡随鸡,那位公社干部还对她說过,她和武文全的结合是軍婚,嫁軍人是不准離婚的。此后,她把一辈子的苦乐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和给丈夫一年做一双鞋的炼身炼心中熬着、盼着。她坚信,她的那个梦一定能圆。

但是,今天包谷地里锄草时,大家的瞎聊又抖乱了她的心绪。却更坚定了她的信心和决心。再找他去。那天陪同的还有啥厂的厂长呢,听说是武哥哥的部下。找,磨短腿子白了头,也要寻他去!活要见人,死了埋一块儿。

“粉娥,那么攒劲的男人,又是当官的,你咋就没暖住?”

“丈夫,一丈内是你的男人,一丈外就难说了!”

“一块过活了二三年,连个娃都没让你怀上,是不是有啥毛病哩?粉娥。”

“你胡说哩,他啥毛病都没,是天底下顶好的男人。”

那女人瞄瞄粉娥再不敢言传了。

“听说林业局招了好多人,他会不会钻山里当林业工人了,粉娥?”。另一女人说道。

“啊!”霎时的惊愣过后,她走到那女人面前,央求她又说了一遍。

哦…… 她抬头望着天空的飞鸟,若有所思的长叹了一声。

“大大,我不当林业工人去了,吃的煮黑豆和野菜,拉的绿水水,二三天见不到一点面食。”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第三次向父亲哭求道。因为天亮我就该回营林区了。

姐姐在油灯下给我补上衣的肩背,妈妈掂着怀了第四胎的肚子,在厨房给我烙走时带的瓜菜馍。我明白,不仅仅我们家为吃喝愁肠,全村九百多口人都已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武主任让我们告诉家人,中央已经开完了关乎国计民生的七千人大会,对现行的农村经济政策正在全面调整。

父亲是独子。承袭了秀才爷爷立德立功立言的他,想以加入“陇南地下党”续写他的人生三不朽。但以传宗续后为宗的爷爷,撵走想领走父亲的人,急急给其娶妻成家,以绝妄想。迫于找饭吃的无奈,也给年近二十的哥哥成亲,一年前将我交给小南河钢厂招工的人领走了。全民炼钢停止,钢厂减员,又跟着武主任当了务林人。

三天前,武主任去林场给我们每人借了二十五元工资,放假三天,让回家看看父母和媳妇,回来后盖新房哩。

父亲对我的哭求,始终未吭一声,妈妈更不敢言传。油灯下,父亲看看墙上爷爷颜楷书的中堂《竹石诗》,转身从柜中翻寻出爷爷过世前三天只写了“艰难困苦”的条幅,补书“玉汝于成”后上炕睡了,并让我走时带上,我不当务林人的哭求被父亲以无声的书写回绝了。

后来,我将那幅字送给了三胜子。

那天晚上,我正嚼反咀爷爷教我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一诗直到鸡叫三遍。听着父亲的鼾声,我将诗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联在一起体悟多时,似有所悟,悟到了什么,暂时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天一早,妈妈给给我装上饼子,系好衣纽,打发回婆家的姐姐翻山过河,送我到县城,坐上去山里的班车回胭脂沟营林区了。

十一

日出月没,斗转星移。

当秦岭山脉上的树叶姹紫嫣红,七彩斑澜,各显本色的时候,秋天已悄然而至。我们自己盖的土坯瓦房也挺立于这秋色中,屋顶的鸟雀飞来旋去,嬉闹不停,象在欣赏皇家园陵中娘娘的寝宫。哇喔哇喔的蝉鸣,仿佛在提醒我们: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不可虚度。从学写名子开始的学识字,已进步到每个人歪歪斜斜的能写郑板桥的《竹石诗》和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立冬前,新房的泥墙干透,我们就能入住。和火炕连通,集烤火、炖罐罐茶于一体的的泥炉子,已试烧了二次——火旺省煤满炕热,还不露烟呛人熏房子或引发火灾。三胜子说,那是回字型烟道满炕转的作用。新房七个普通间和内支一张双人床,外作办公室的套房共八间。满打满算一人一间,武主任住套房,一间空房以备接待上级领导下营林区指导工作时休息。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为了安心林区工作,方便生活,武主任要让娥娥飞来胭脂沟,和他一起拉让荒山秃岭变绿水青山这犁了。

“两个人住一间,我和陶珺苒住。”晚饭后,手抹着光溜溜的墙,武主任一锤定音了。

七个人住四间,必有一人住单间。谁会享受这待遇呢?况且还有三单一套空摆着。武主任葫芦里到底要卖啥药!大家困惑,我更茫然。和谁住都成,天上地下蛤蟆王八嫖客娼妓,聊到天亮不愁有人说你污染环境,梦任你做到和七仙女搂着睡觉,牙由你磨到惊飞檐头的宿鸟,间或暗夜里挺在热炕上盲数屋顶的椽子中,反复体悟武主任讲的国家命运和我们的栽树护林紧密联系的事儿。偏偏和营林区的最高长官武主任住一间,我必须夹紧尾巴,唯唯诺诺,时刻保持狐狸的警觉。响屁不敢放,大气不能出,睡觉最好金鱼似圆睁双眼假寐。伴君如伴虎,他就是我们六人的君王。虽然没有庭除可洒可扫,但土坯砌成钉上桦树皮的桌面每天必须抹净,被子必须向武主任学习中叠得四楞上线,象过去那样早上睁眼后顺手一拧,堆在铺上已万不可能了。这武主任到底咋了!比我听话等待使唤希图上进的大有人在。丁林对此已觊觎多时,并对鲜保保说过多次,我借识两个字,会背两句诗,看不起任何人。

秋蝉的聒燥趋于平缓。已感无望的我们,停止了劝武主任住套房的说叨。你是这儿最大的官,听你的一言九鼎算了。留着气力别处使,何必白费口舌呢。

“都不劝了,那我说,”武主任巴巴抽二口烟,说:“三胜子一人住一间,菜啊、面啊、油啊的和他住一块,再不怕兔儿、野猪偷着吃了。学会写字了,选个管理员统一管理,改变吃饭画杠杠、算帐数顿顿的作法。那套房,谁的婆娘看男人来了,就卷上铺盖睡去,人走腾房。乘的三间,明年春天新来的人住。”

啊!我们心中的问号先变句号,继之又变成了惊叹号。武主任不愧是领导,任何事情都能既高屋见瓴,统观全局,亦可做到未雨绸缪,于细微处见精神。

夜色厚重,山河勃兴。林中不时传出沙沙的宿鸟换枝声。武主任的深谋远虑一石激起千层浪。树枝当笔,在地下写名子识字已成大家饭后睡前和下雨天的日课。

“唐求儿啊唐求儿,”在脚地一笔一划写名子的贾求哥暂停书写,笑着说道:“你的㞗该不是糖做的吧……”

唐求儿道:“求哥、求哥,名子心疼很,可就像在叫永远也长不大的㞗哥娃。”

鲜保保笑得跌坐地上了,三胜子撂下柴头,在擦眼泪,咳嗽不止的武主任,啐痰后盘腿坐铺上了。

三胜子早已学会写名子,又在捡的一块方砖上学写《竹石诗》。

“武主任,你学得比谁都用功。”丁林看看,说:“我想把女人叫来转转?”

“好啊,这是对咱们工作的支持。”在土坯上书写武文全三字的武主任,急急说道。他说过,从写字开始,念报纸、写信和工作总结,明年要基本过关,立冬前搬新房后还要比赛呢。“丁林,叫你婆娘赶立冬前来,那时咱们的新造林抚育割草,成活率调查就都干完了。”

“谢谢武主任,那我就写信告诉她。”丁林边给武主任点烟边说。

“丁林,你小子成了第一个在咱营林区新房中,享幸福的人了。”贾求哥羡慕的说道。

唐求儿和鲜保保在低头边念边写。

“小陶,明晚咱来个写字比赛,看谁写得好,还没错字。”武主任用烟锅嘣嘣嘣直敲额头,说:“比打敌人还难啊……”倏地,他抬手堵住了我半张的口,怕我顺着话茬又问下去。

我指着武字上多出的一撇,说:“武字上没这一笔,全字写得好。”

又在土坯上写了两个武字,武主任左瞧瞧右看看,转眼望着我。

我指指左边的,说:“这个写得好。”

“抽锅烟了都睡觉,明天给新造林割草去。”武主任给三胜子递土坯中说道。

所谓新造林抚育,就是每到秋天,我们要给春季栽的幼苗全面割草,而且第一年必须割两次,以防止杂灌野草丛生荒死幼苗。这样的抚育割草持续三年,待幼树长到四、五尺高,不怕杂灌颉颃时方歇手。我们胭脂沟营林区的第一代务林人,春天亲手栽的二百亩水楸幼林,明日就全部割完第二遍草了。想到此,我自豪无比。

十二

绵绵秋雨,已下两天。老天爷给我们放假了,上山给幼树割草抚育变成了待在庵棚中歇缓。还好,新搭的庵棚上铺草厚不渗水,保证了内部的干燥。若年深日久苫顶的草朽,再逢秋雨多日,庵顶如筛子筛水,那就得卷起铺盖,盆接桶倒,或顺有坡度淌水快的方向挖一沟渠,导流疏浚,排走积水。即使那样,发霉长毛的被褥无法近身,只有围炉夜话一宿又一宿,坐盼天晴雨停。

歇缓,对于二十岁上下,阳刚之气正盛的我们来说,好也不好。因为一觉睡醒乏气缓过,就想找事干,没事干骨头痒痒难挨。丁林曾央求三胜子,引大家去他们庄里逛逛,看看女人的白腿子和嫩脸面,以缓解绿色引起的视觉疲劳和内心的焦渴。无奈之下,三胜子实话实说,他家剩父亲一人,另一家的女人和女儿去年被人拐骗走了,剩子和父,还有一家的女人病死了,家里只有甲状腺特大的父亲和舌头吊着收不起的女儿。也就是说,一村只有三户人家,四个男人和一个狼孩似的女人。武主任的管理也是宁紧勿松,就少出早操和练刺杀。

“下午写名子比赛,小陶和丁林不参加。明日晒一天,后天给新造林割草去。”武主任望望天,说。

雨停了。

三胜子的那块方砖,成了比赛的黑板,灶火烧剩的柴头,是天然的墨笔。

丁林 瞧瞧唐求儿的书写,走向一边,从兜里摸出一相片在看,并不时笑笑。

细心稳重的唐求儿,横竖到位的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贾求哥尽管心手专一,一笔一划特认真,却因过犹不及,终致物极必反,要么求字少一点,要么哥字因两横靠得太紧,挤没了上面的口字。

瞅着贾求哥的焦急,武主任笑着说:“你大你妈,疼你爱你,叫你求哥,是疼在心尖尖上的爱啊,小贾。”

武主任的一句话,既化解了贾求哥的焦虑,又暖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贾求哥抹抹脸上的汗,写对名子后望着我。

“你和贾宝玉是一家子,可你记着,你身后的弟妹两张嘴,等你的工资弄吃喝哩,千万不可两横紧挨,把一张嘴挤没。”

“三天不写手生,我也练练手,武主任?”丁林从贾求哥手中接过柴头,翻过了方砖的另一面。

武主任点了点头。

只见丁林从左向右,从上到下,横起竖收,撇捺到位的写完名字,说:“咱的喂,一横一竖勾就是姓,两个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木字并立就是林。丁林,这辈子当个好务林人就对了。”

“有主见,好好干。”武主任夸赞道。

鲜保保以睡下后指头在被子上的手摹心记,只一遍就写对了自己的名字。

三胜子利利落落的写出了裘三胜,动手写别的时,被我叫停了。但裘字上少一点。不提示,浇点冷水,凉凉他馓饭时握着杈杈,在锅里滚水中习字的焦心。

“都比我攒劲。”武主任看看我,将烟锅给了丁林,右手紧捏柴头,敛气收腹,赤膊挥毫了。“不要指点,对错写成再说。”

一短横、一长横,二短竖、一短横、又一横,竖弯勾,左上一点,交裆一撇。

“三遍,三遍才写出啊。”武主任感叹道。

文字虽不端正,却写对了。全字上面的人,撇捺太宽,罩没了下面的王字,也对了。

武主任瞅瞅我们,大家面面相觑。

刷!六双十二只眼睛,聚焦于我,我拍一把丁林,拖腔拉调的说:“给武主任点评点评。

丁林知道我在戏弄他,便语气恳切的说:“我就上了十二晚上的夜校扫盲班,根本没喂本事。老弟,请你快指教。”

一旁的贾求哥在怂恿:“嗨!丁老师和陶秀才尥蹶子开了。”

武主任不悦的瞥我一眼,说:“小陶,这不是抬举人的法式。记着,你都象刚出土的树苗,还嫩得很,正是学本事的年龄,不要想着光日鬼人。嫌我写得不好就直说,三胜子,收摊。”

庵棚中静得飞只苍蝇都嫌闹。大家的目光,全瞅着我。

哎……唐求儿瞅着我,叹了口气,似又在敲打我:我提醒你不下十次了,咋就……

咚咚。我砸额头中迎着唐求儿的目光勉强笑了笑。

还是丁林打破了尴尬,他装好烟喂武主任口中擦火点燃了。同时不停的向我以目示意,唐求儿也在推我,鲜保保和三胜子在一旁看着我直搓手,贾求哥以手指口,催我赶快认错。他虽然时不时冷言冷语的嘲讽我,但对人还是实多虚少。

看看大家,我摸摸烧烘烘的脸颊,望着武主任说:“武主任,我错了,请您和丁林原谅。我,这就点评您的字,说错了请大家指教,咱们共同进步。”

“哼……”武主任瞥瞥我,说:    “知错就改,这才象老子带的兵。”

听完我对武字多出一撇的说明,武主任拨过三胜子,亲手擦净又写了二遍,说:“老祖宗咋留了个这么难写的姓,你说说小陶,武字到底有啥意思。”

武主任的勤于思考又给我上了一课。

丁林和大家以目光鼓励我。

“说,说错了不要紧,只有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人,才能打胜仗。”武主任鼓励道。

我摸摸慢慢恢复常态的颜面,鼓足勇气道:“老人给你取名的初心很好,姓武名文全,希望你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我看一眼武主任,他瞅着我等待下文。“武字,由止戈二字组成。止,就是制止战争。戈,是古代的一种杀人兵器。止戈,也就是制止杀人的战争,多些亲和友善。你的姓名蕴意太好了,武主任。”

“那戈也就象前些年,打日本鬼子和蒋匪军的枪炮?”武主任磕掉烟灰问道。

“就是的。”鲜保保回答道。

武主任看着我们笑了。

我被武主任思考中的联想所折服。同时想着对文全二字通俗易懂的形象化解释,也想到了爷爷逼迫我学的,貌似多余的文字常识今天的妙用。

止戈,制止战争;制止战争,还得靠戈……武主任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以至于无。只见他头靠贾求哥怀里,双目微闭,迷糊了。他也该睡个踏实觉了,晚上为我们操心,一夜起来四五次。

轰……他的眼前,闪现着多年前以正义之戈,制止非正义之战的情景:那是蟠龙镇攻坚中的前仆后继。血雨腥风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放下枪杆子,整修天保铁路时伐木砍树,一切为了新中国。因为蟠龙镇攻坚中身受重伤,而未去抗美援朝。最后,辗转多处,昨天的伐木者变成了今天的务林人。藏之深山,近于半隐,也是为了逃避她矢志不移的寻寻觅觅。“粉娥,你还好吗?我……我……”梦中的武主任又在念叨粉娥,我们以目会意,谁都没言传。让他多睡一会。

那天晚上,他怀拥粉娥,抚着她亲着她,拍着她睡实,放好钱,蹑手蹑脚摸近灶台,掰半个包谷面饼子装挎包中,悄悄摸出大门,转身小跑着一口气赶了四五十里。天已大明,他坐在一沟里的小溪边,看着喝水的二大二小四只野猪,从挎包中掏出半个烙饼,翻里转面,看着那烙饼上粉娥清晰的右手指纹簸箕,长叹短吁的抹眼泪。蓦地,那指纹仿佛变成了粉娥充满柔情蜜意的一声声呼唤:文全哥哥,你在哪,你快回来!兀……那指纹,似一把发白的烙铁,一下一下在烙他的心。并警告他:武文全,你不是男人,一个女人婚后最需要的,你没本事给她。你去死吧,你一死,她就自由了。对。我死了她真的就自由了。他手当马勺舀水,边吃边喝。忽然,他停住吃喝,瞅着烙饼上指纹中滚动的水珠慢慢洇开了,那是他的眼泪。粉娥,我临死前吃下了你的簸箕指纹,也就是吃下了你比金子还好的心。我死都不是饿鬼!粉娥。

拾身站起,抬头望着山顶的那棵树,他蹽开大步向上爬去了。到得山顶,站在树旁,他放眼望了望山的背面:万丈俏壁下杂灌丛生,林海莽莽,一纵身跳下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粉身碎骨,什么也留不下。狗熊野猪闻到血腥味,找块骨头都难。他感到一种成仙得道后的自在和超然。四五只红腹锦鸡在他眼前刨吃食,一只头顶和后颈黑褐色,体羽棕黄色的母鸡,伸出黄色利爪,不停的在朝后刨。刨着刨着,它啄起什么,喂进了咕咕待哺的小鸡口中。那小鸡昂头展脖子咽下后在学着刨。望着那锦鸡母子的亲昵,他嘴角滑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转过身子,他极目远眺着大半夜做贼似赶过的羊肠小路,想象着粉娥早起发现他不在了,心急火燎的求助邻居、村人四处寻找的心切和焦灼。心再硬些,心软了就是害她!再见了亲爱的,但愿你找个好人,一辈子幸福。

太阳,划破晨曦在升高。身旁百年刺李上睡醒的鸟雀,叫声脆脆的在呼朋唤友,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山林中,求偶作爱,繁育后代的糜鹿、羚羊、赤麂、野猪等动物的叫声,给寂静的山林平添了三分动感。他站在树前,抬手捋顺浓密的黑发,一颗一颗系好外套上粉娥缝的纽子,刨展前襟上的皱褶,弯腰打净裤腿上的落尘,脱下她一针一针做的青条绒面子布鞋,一手一只,喷喷对磕着弹净尘土穿好,再次展头望了望脚下林木遮蔽得不知高低的崖底。离世前再抽一锅烟!他似自言自语,又象说给天地或某个人。就在他口噙烟锅,找遍全身没有,手伸挎包里摸火柴时,指头似被针扎了一下,还特别痛。翻过挎包低头细看:嗳……粉娥补完破烂处,将穿线的针别上面忘了取下。针线活做得好坏,表现的是一个女人持家本事的高低。眼瞅手揣着那小米粒似的针角,他那被上牙咬破的下唇和针扎破的指头一起在流血。流吧,血流干死了也行。血还可以营养这树,死身子还能帮野物度度春荒。他拍拍身旁的李子树,嘴角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望着食指上渗出的殷红鲜血,他又一次流泪了。叭!树上掉下半个雀儿吃剩的干瘪刺李,砸在了他头上。枝头的鸟雀仿佛在嘲讽他的软弱和愚蠢。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只为我自己着想,全然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这样做对得起谁呢——讨饭着拉扯过我的二爸?站着死在上甘岭的表弟?十三岁那天晚上在路边抱起我,救活后引我走上正路的陕北红军叔叔?还是已经决定一辈子守活寡,活守寡的粉娥!武文全,你是浑蛋!你是懦夫!你连那飞禽走兽都不如!和风丽日下,表弟似在质问他诅咒他:武文全,延安保卫战中攻打蟠龙镇时,为保护我,你受了重伤,你说那伤受得值!我去抗美援朝临行时,你手举我送你的挎包,向站在车厢门口的我说,以后不管干啥,你都要有热发热,有光发光。今天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你发的啥光、啥热……?表弟似没力气或对他已完全失望了……没想到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软蛋,自私鬼。去死吧,你死了天下少一个懦夫!瘫倒在草地上的他,心肺瘪胀,出气如抽风。一群灰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树上叫着。嘟!他顿感额上凉生生的,伸手一摸,喜鹊的屎尿经过额头流向嘴唇,落在上衣的前襟襟上了。他抬头望望,那灰喜鹊低头盯着他直叫,似在劝勉他或嘲笑他。

临死前连一锅烟都抽不上!他从烟荷包中掏一撮烟叶喂口中嚼着,一会儿,他吐了烟叶,站起来折了一片嫩绿的枫树叶子边嚼边向悬崖边走去了。两眼一闭,纵身一跳,太简单了!管他别人的说三道四,他内心感到少有的释然坦然。蓦地,他的右脚被什么套住了,他拼命踢腾,想挣断勒住脚腕的藤条,殊不知,那细如筷子的藤条的柔韧劲儿,堪比牛筋。嘭!右腿麻木的他跌坐地上了。

“我给野物下的套子,咋把人套住了。”

恼恨、无奈的他,抬头一看,一位阔口直鼻,黑红脸膛,身子略弯,年龄稍比他大的人,笑呵呵的望着他。那人手提一把猎枪,身旁的背斗中放着药材等。

那人藏在浓密的灌丛中,看他的忿情表演已多时了。

天擦黑时,他和那人顺着一条林间小道下山了。 

三天后,他报名当上了务林人。

那人是三胜子父亲。

……

“我睡着了,害得你们坐着陪我。”武主任打了个呵欠,问道:“嗳,一个名子这么有意思,怪不得识字要先学名子哩。”他将烟锅给了丁林。“你再说说文全二字,小陶。”

“你作梦了吧,武主任?”贾求哥笑着问道。

其他人随声附和。

武主任拍拍贾求哥,说:“没有,谁还会白日作梦。快说说文全二字的意思,小陶。”

我微笑着说:“文,你想想我们上山时见过的梅花鹿身上的花纹就成,好看又美丽,全字,人字下一个王字,王字的本义为玉,君子比德于玉,从古至今,一直是中华儿女追求的做人品德。”

“啧啧,太有意思了,中华文明五千年,原来是这样的。”武主任从丁林口中拔过烟锅,抽两口又给了丁林。“学,学会了再睡,你们抽烟监督我。”

以学写名子为主的识字比赛结束,鲜保保以一笔不差,一遍书成独占鳌头,稳得第一,唐求儿第二名,贾求哥第三名,三胜子因姓氏裘字上少一点稳拿倒数第一名,武主任倒数第二名。

灯光下,三胜子旁若无人的在学字,除练裘字,他在写学过的诗。武主任将学习唱诗安排在了下雪天。

“三胜子,你记牢,山上没一天长一尺壮的树,骄傲使人退步。”武主任似对三胜子说,其实是给我们大家敲警钟,关键是对我敲的。

武主任给我敲警钟恰逢其时,一直以来,我自恃会写字,能背两首诗,便自命不凡,沾沾自喜。教大家学字便觉高人一等,忘乎所以。面对三胜子的多次求教,更是故作高深,得意忘形,仿佛任何事上我都技高一筹,是无所不能的通才。其实,我的无知随处可见:谋生和勤奋,给三胜子当徒弟我不够格;丁林的遇事冷静,善于思考,我望尘莫及;鲜保保、唐求儿的谦虚、厚道和好学上进,都是我缺少的;贾求哥尽管有时爱说风凉话,但他的不随大流,更有我可学之处。细思忖,我只是当了一回不够格的搬运工,将爷爷灌输我的,挪到了此地,没什么值得翘尾巴的。大家出于对我的爱护和体谅,也就不戳破我致命的虚荣心罢了。号里没马驴支差哩。贾求哥那天上山时曾如此巧妙的嘲讽过我的近乎目中无人。武主任的敲钟,恰如黄宾虹“粗服乱头”,似无章法的山水画,细品才知画(话)中有画(话)。

那一夜,我念叨着妈妈对姐姐常说的一句话:人心要实哩,火心要空哩,睡了个踏实觉。

十三

我们栽上山的树苗,是从千里之外火车运,汽车中程转,马车短途送的水楸苗儿。尽管三胜子盖苗屋、浸水中补充耗损,但那只能保住些微皮外相,给我们以心里安慰。一月多风吹日晒,苗儿由里向外,由外朝里的质的损耗,是无法补偿的。加之对当地的土壤、气候、地理等方方面面的适应也需要时日。所以,春季刚栽上山的水楸苗子长得很慢,甚至没长。我们的抚育割草,越往后草越深。一不小心,根部比筷子粗的苗子,就会被三胜子磨得能剃头的镰刀和草一起割掉。

“大家一定睁大眼睛看清楚,千万不要把树苗割了。”武主任割一会儿,猫腰往林地外抱草中叮咛一遍。“后手放平,茬子割低,草就长得慢。”

“没有一天长一尺壮的树。”昨晚后半夜醒来,我还在回味着武主任的这句话。十年树木,一棵树从采种籽处理,到苗圃下种育苗出土长三年中拔草松土,再到挖出栽上山,三年抚育割草四遍,十年最快也就长个胳膊粗细。武主任的这句话,不仅针对树木的生长而言,更重要的是紧贴我们人生成长中出现的好高骛远,急于求成的有的放矢。十年树木不易,百年树人更难。

一心二用,手下必然出错。嗞!一株叶儿乌油油的幼苗被我割了。瞧瞧左右,我准备偷偷扔远。

“小陶,手中的苗子给我。”武主任从我手中接过了茬口白生生的水楸幼树。

其他人停止割草,看看武主任,瞥瞥我,我立感额上汗如豆滚。

武主任手捏那苗子,在其他人身后转着看了良久,站住,说:“这是一株不应该割,而已被小陶割了的幼苗,就象我不该将武字写错,但硬写错了两遍,直到第三遍才写对的一样。我相信大家都能记住这点,不会再干这样的错事了。”

狠批猛尅没有出现,但武主任的这一着却比指头戳着我的额颅骂一顿还难挨。因为那样我可以狡辩,甚至强词夺理。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反躬自省中举一反三,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

秋阳高照,枝上的鸟雀被风摇得旋起,找老枝栖歇。我全身薄汗涔涔,第三次张口后终于鼓足勇气,说:“武主任,是我心思不集中,把苗子当草割了,你骂我吧。”

武主任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骂不顶用,那苗子只要根好,还能发芽生长。以后干任何事要心手一致啊,年轻人。”

他看看大家,拿起镰刀,手法老道的在割草。

十年树木 ,实践在幼林抚育的割草现场。武主任让我从自己亲手造成的失误中对此有了新的理解。同时,我在他对我的体谅、宽恕中,体悟着为人的厚道、诚实和干事的心神专一。

太阳在西斜,我们的活儿也接近尾声了,展腰长出一口气,才感到肚子饿了。

哗!背弯儿撒完尿的贾求哥、唐求儿和三胜子将半包包鲜核桃倒在大家面前了。“弟兄们,吃核桃来,先填填肚子。”唐求儿说道。

暂停割草,我们用石头砸的,歪嘴呲牙咬的,各显其能,用核桃代替馓饭和发糕,填肚子充饥为上。

武主任手拿核桃,说:“这核桃就象你们,是一天一天成熟的。少吃二个,吃多了核桃油会滑肠拉肚子。”

“是!亲爱的武主任。”我们大家笑着齐声回答道。

火红的晚霞映红了西边天际,我们提着吃剩的核桃,说笑着向回走。忽然,溜在后面的唐求儿对我说:“咱今晚改善生活?”

“咋改善,难道你能弄来肉?”做梦都想肉的我急不可待的问道。

“你说对了,秀才,”贾求哥抖抖手提的蓝布包包,说:“我们三人拾核桃时抓了一条蛇,三胜子说糊指头厚的一层泥,烧着吃,香得很。”他最近在主动走近大家,说话也多了温和,少了尖刻。

“咋抓的?”我边夺贾求哥手中的包包边问道。

“我们打核桃时唐求儿一脚踏在了蛇背上,那畜牲抬头想咬人,三胜子看见后抓的。”贾求哥望着唐求儿说道。

“七上八下,就是说七月哩蛇就上树了,八月在地下。”唐求儿在转述三胜子父亲那天说过的话。

三胜子说:“七月的蛇倒挂在树上,防不住就跌人身上了。”

我顿感毛发倒竖,仿佛那蛇就爬在我脊背上。

在家时曾吃过危害庄稼的“瞎瞎”(中华鼢鼠),今晚,却要烧吃蛇肉,肯定比瞎瞎肉好吃。好奇心驱使我打开包包,小心翼翼看了好一会那菜花蛇。我仿佛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我们不仅有肉吃了,而且还是蛇肉!我真想抓出剁一截生吃尝个头鲜。激灵,我的左腿腕上如针扎一痛,蛇咬了?不可能,装蛇的包包我提在右手,三胜子说过,菜花蛇是微毒蛇。林中潮湿,秋天蚊子多,咬人是常事。那天晚上,我们的浆水包谷面稠拌汤中,多了大拇指粗的二三截蛇肉。

“再不敢这样干了……”武主任问明真相后,对我们说。

丁林道:“下不为例,武主任。”

武主任斩钉截铁的说:“就这一次,更没有下不为例!”

“对。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们似在向武主任宣誓。

“武主任,蛇肉再不吃了,但咬树根的瞎瞎肉能吃,凡正是害虫。”

唐求儿眼巴巴望着武主任。

“谁吃过?”武主任问道。

“我吃过,肉又细又香。”我边揉腿腕上蚊子咬的那儿,边答道。

“武主任,我也吃过。”手捏树叶辩认的鲜保保道。小鲜似对树木花草颇有热情,一有空就拉着三胜子站在树前问这问那。 

武主任磕掉烟灰,下达作战命令似,说:“从明天开始,我们留五个人割草,小贾和鲜保保专抓瞎瞎,给大家寻肉吃。”

“武主任万岁!”

“都睡觉。”武主任带头拉开铺盖睡了。

夜色沉沉,秋蝉不叫了。但我后半夜却被腿腕子的那点疼痛折腾醒了。黑暗中,我感到左腿的肿胀一时紧巴一时,咬咬牙坚持到天明再说。嘎嘣……嘎嘣……武主任又在磨牙。还好,他的磨牙声可以掩饰我急促的的呼吸。然而,我的呻唤还是吵醒了他。“你咋来,小陶?”

大家都醒了,挨近灶头的三胜子摸索着点亮了灯。

灯光下,唐求儿和贾求哥在说悄悄话,他们怀疑我的腿是不是被蛇咬了?因为从贾求哥手里接过后,我一直提着那包包。

三胜子望着贾求哥和唐求儿,似在等待答案。

丁林道  :“不会是蛇咬的吧?”

“没有,是蚊子咬的。”我肯定的答道。

“真是蚊子咬的吗?小陶。”武主任关切的问道。

“我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武主任。”

天亮了。

“这是我大大配的治蛇伤的药,你这腿是咬过毒蛇的蚊子咬的。”三胜子手捏一玻璃小瓶摇摇,靠我肿胀的腿上,边倒边抹开了。

“那就是蚊子又将蛇毒间接传给珺苒了?”丁林问道。

我感到涂上药的腿,仿佛浸在冰水中一般,透心的凉。

武主任看看我的腿,说:“三胜子,引上唐求儿和贾求哥,给小陶寻着买药去。”

“武主任,抹点药就好了,别去了。”

“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咱们改善生活吃了不该吃的蛇肉,咂了蛇毒的蚊子咬了你,这就扯平了。看以后还敢不敢吃了。”武主任指着我的腿说。 

“永远不吃了,武主任!”我们异口同声道。

当天晚饭时,三胜子他们用武主任给的钱,不知从哪儿买来了消肿止痛的和内服药,三种药并用,我的左腿三四天后完好如初。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的碗中时不时就吃出指头大的三四块瞎瞎肉。

十四

云淡风轻,秋高气爽。鸟雀的叫声,似少了春天的脆亮和夏日的聒噪,多了秋的沉稳和厚重。我们的造林成活率调查只有45%的新栽幼树活着。也就是说,一百株中55株死了,当年的春季造林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上级的标准是85%为达标,86%至94%为良好,95%以上为优秀,而我们营林区的仅仅45%,离达标还差一大截。

烟气腾腾的庵棚中,五个人唉声叹气,闷头抽烟。

“丁林,这事叫你操心干的,到底咋弄的。”走进庵棚,武主任看看垂头丧气的我们,口气一变,手指鲜保保,说“:别一个个蔫不拉叽的,还是青年吗!”

丁林道:“我们六人,三人一组,按照林场张建江技术员现场培训的作法,每100亩,打30米X40米的三个样地,之后一人插竹棍中边唱死的或活的,另二人一个在活字下画正字,一个在死字下画正字,最后分颜色,数正字,确定死活。”

“活苗子指甲抠个印印,树皮是嫩的,还在渗汁,死的皮儿干了,紧紧吃在树上根本抠不开,武主任。”贾求哥道:“活苗子的枝柔得握不断,死的一折就断。唐求儿、丁林、小陶他们的指头就是这样抠没皮的。”

武主任拉起唐求儿的手在看大拇指和食指,那没皮的指尖上血丝缕缕。放开手,他接过三胜子和鲜保保手中的本子在看:三胜子用蓝水笔画的正字,代表发出新芽,已经生长的活树,鲜保保红笔画的,表示树苗入土后未长或已死的正字。两两一比,红正字比蓝正字多,也就是死树比活树多,活树比死树少。

“还有瞎瞎咬死的哩。”唐求儿补充道。      

丁林道:“不掏着吃二十多只,树都让那畜牲咬死了。”

走到外面眺眺天,折回庵棚的武主任道:“拿上家当上山。”他要亲自干了。事必躬亲是武主任的一贯作风,不去局里开会,这次调查,他肯定每天跟班,亲力亲为。

跟着武主任,转遍春季新造林地块,我们分别不同坡度、阴阳、土层薄厚等,丈量打橛做样地重新调查成活率,武主任亲手用烟荷包上拴的玉玦刮皮看死活。三天后的结果说明:成活率百分之四十八,比我们调查的高三个百分点。

武主任手举一株从土里拔出已干枯的苗子,说:“我给林场领导说了,丁林参加局里办的财会培训班,小鲜去造林、育苗班学习,学成了我们自己挖地,采种籽育苗,让咱亲手育的苗子上山。”

鲜保保从武主任手中接过死苗子嚓的折断了。“咯家育的苗子栽上山,成活率就提高了。”

丁林道:“谷要自种哩,成材的好苗子,要自己育哩。”

唐求儿和贾求哥望望武主任,又看看我,似有点不被重用的失落。

江郎才尽的我,搜肠刮肚中寻找迎接丁林媳妇时唱的诗。

“我相信,咱胭脂沟营林区的年轻人都是响当当的男人,”望着唐求儿和贾求哥,武主任说:“放那儿都能挑起担子。”

晚饭后,正当我们围绕丁林、鲜保保的学习和培训聊得耳热脸红之际,丁林陪着笑脸,好兄弟长好兄弟短的朝唐求儿要什么,唐求儿转手将丁林弓身提测绳时掉下,被他捡上的那东西给我了。

嘿!丁林的结婚照,七寸大的黑白半身照片上,丁林双唇微启,似笑非笑,目光亲柔,脸上涂满了幸福与快乐。那女子乌黑的短发用红头绳扎成两个辫子,外翻的厚嘴唇反衬着她的厚道、实诚。双眼皮下一双杏仁眼水汪汪的,给人以温暖亲和之感。红红的圆脸蛋上搽过胭脂。

贾求哥从我手中夺过照片,看着看着帮的亲了一口。

最后,武主任要过照片看了多时,对丁林说:“你小子好有福啊……她啥时候来。”

武主任的这声赞叹,仿佛包含着无限心事和惆怅。

丁林笑笑,说:“按你说的,我托开班车的师傅寄了信,叫立冬前一天到。”

丁林头一个住套房了。贾求哥讪笑着暗忖道:“他和我同岁,为啥就结婚了,还头一个住套房哩,而不是我?”

“你小子,可别福享过头了,丁林。”

“准备好炮弹,一炮轰个双胞胎林二代。”

“要帮忙了直说,丁林。”贾求哥的笑话,将我们的庵棚晚会推向了高潮。

武主任磕掉烟灰,说:“今年过年多放五天假,回去一人引一个,这是任务。明年加工厂建成了,让女人干个临时工挣点生活费,贴补家用。”

“努力完成任务,武主任!”

兴奋、激动不已的我们,倒上武主任的烟叶在卷烟抽。忽然,棚外传来了似曾耳熟的说话声。门口的三胜子揭起帘子一看,刚到第二天一早蹓走的苟新生、庞三元、花岩在三胜子父亲陪伴下,怯怯的蹭了进来。

我们大家顿感愕然、惊诧。

“没骨气的东西。”武主任转眼瞟瞟那三人的铺盖,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咚!那三人跪在我们面前了。花岩捣捣另二人同声道:“我们三人是属术头的,武主任,你打死我们也不走了,这个务林人我们要当到死哩。”

“还是岁娃娃,你就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老弟。”三胜子父亲拉着武主任的手,说:“夜里天黑时,我在路边碰上叫到家里,听说真相后,今天陪着认错,下话来了。”

沉默,低矮密闭的庵棚中沉默得让人感觉憋胀。

“战场上的逃兵,谁都有权枪毙。”三胜子父亲扽着武主任走出了庵棚。这话,今日他第三次说,那会不会有第四次呢!

那三人犹犹豫豫的拉开了自己的铺盖。

庵棚中烟雾缭绕,我们在抽苟新生发的纸烟。

第二天,苟新生对我和丁林说,他们三人是一个村的。那天偷跑后,翻山过河,爬汽车趴火车,隔日摸回家,被父亲张口没出息的,闭口人活嘴脸树活皮的骂出门,在石灰厂烧窑出窑,砖厂背砖,白干没钱,一天只管两顿吊命饭。最后,还是回咱胭脂沟营林区,当个木心木肺的务林人,秦岭山脉的守护者为好。

十五

立秋三日,寸草结籽。

伏羲发明火后传授给南去北往,东扩西行的上古先民烧烤熟食,取暖驱兽;夏商周秦兵燹火攻;汉唐西征中伐木开道;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时一次又一次的烧林宿营和制造木牛流马的滥砍乱伐,使劫后重生于秦岭山脉上的这些小乔小灌,既没有大小兴安岭松柏的参天挺拔,遮日蔽月,也缺少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植物的种类繁富,常绿丰饶。但就这两三千多种针阔混交,南北植物相克相生的乔灌草和天然野生花卉,亘古以来就发挥着南浸长江,北润黄河的重要作用。从而保证了秦岭合和南北,泽被天下的独特优势,养活着一代又一代的芸芸众生。因此,栽植、抚育、改造,守护好这绿色屏障,就成了我们一茬又一茬务林人守望相助,心手相传的默然期许和神圣使命。

边筹建边开始荒山造林的秦山林业局马滩林场的四个营林区,那年的近千亩春季造林成活率调查结果表明:胭脂沟营林区的最高,其他三个营林区的都在百分之四十以下。我们成了矮子里拔出的将军,那武主任就是想当当的元帅。林场采纳武主任的建议,决定将我们营林区房前的二十多亩荒地开垦为中心苗圃,再增人员,全场采种集中育苗,让气候土壤等适宜的秦岭山脉上的优良乡土树种早日上山,扎根成长,为人类的繁衍生息提供永远的碧水蓝天。

秋风一过,落叶缤纷。槭树椴树五角元宝枫柞木栎类等过千种乔木,一日一变,悠然表现出了各自的枯槁与孤高。武主任手提旱烟锅,在我们采种的坡上转着看着。骑树上手展竹竿往下打的,树下拣拾松籽果球的,双手搓弄水楸籽的。武主任从我手中抓一撮颗粒小的松籽,问庞三元道:“这啥种籽小庞。”

庞三元嗫嗫嚅嚅的答道:“油松籽,武主任。”

他又抓起半把大颗粒的,丢口中二三颗咬烂后呸的唾了。“苟新生,这个叫啥。”

“叫……叫……”本就呐于言的苟新生被武主任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说啥。

为苟新生捏着一把汗的鲜保保,面对面小声“华、华”的在提示,苟新生越看越不明白。

旁边已看多时的花岩终于忍不住了。“喂是华山松。生吃了口苦五、六天哩。”

武主任拍拍花岩,说:“都过来。”

我们一个个奓着绿色双手,站在武主任面前。他手指鲜保保左右手中颗粒大小不一的种籽,笑对林场派来的张技术员说:“小张,你教教大家,咋认哩。”

不等张建江开口,花岩大声道:“大颗粒的是华山松……”

“小的是油松!”回过神的苟新生道。

武主任说:“我们大家同唱一遍。”

“大的是华山松,小的是油松!小的是油松,大的是华山松!”

树上的鸟雀停止叫唤,看着这一切。

“这才是老子带的兵。”武主任抓一把水楸种籽对鲜保保说:“记着,啥树上被绊倒的,一定要在啥树上爬起站直。”

“是!武主任。”我们大家齐声道。

一场秋雨一场寒。身处深山老林中的我们,对此尤为敏感。晚饭时还展展脱脱,绿意沉浓的桑叶椴叶五角枫,第二天早上一瞥已变为橙黄,隔夜历霜一抹,煞是鲜红。我们已搬入新房,那棚庵岿然矗立对面,和新房相映成趣,成为一道充满烟火气息和浓郁乡愁的靓丽风景。前天武主任还惋叹,我们营林区还不够一班人,那明年春天增加人手后,说不定他就成营长团长了。

丁林和媳妇已在套房中鸾凤和鸣,阴阳肉补中播种三日,只待来年收获林二代。武主任已给林场领导说好,丁林媳妇年后去加工厂干临时工打竹簾,一天八角线。

欢迎丁林媳妇的那天晚上,我们准备的给床单上撒槐刺,扣住丁林在唐求儿房子喝酒聊到天亮等恶作剧被武主任叫停了。就让俩口子当着大家的面亲了个嘴嘴,丁林揣了揣媳妇的奶奶。正当三胜子眼中放光,紧盯丁林媳妇,代表大家背完郑板桥的《竹石诗》,又背“白日依山尽”时,推门而入的武主任朗声道:“咱们大家共同唱一遍那首。”他说的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因鹳字难写又不易记,只要他一说那首,我们就明白所指。

武主任道:“三胜子,起头。”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诗唱毕,武主任张口噙住丁林媳妇喂的糖,说:“更上一层楼好啊,我是梯子,你们踩稳,一个一个上。当梯子好。”

贾求哥道:“三胜子说你选这地方时整天唱的信天游,你就唱个让我们听听,武主任。”

丁林媳妇夺过火柴给武主任点着了夹在唇间的纸烟。

鲜保保道:“武主任,你就唱个让我们长长见识。”

吸完纸烟,武主任看看丁林媳妇,说:“唱不好不要笑话”。

我们鼓掌加油。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

横断山里下来些游击队;

一面面那个红旗硷畔上插,

来把咱们的游击队接回家。

滚滚的那个米汤热腾腾的馍,

招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

我当红军你宣传,

咱们一搭的闹革命多喜欢;

……

高亢而又鼓舞人心的信天游,饱含深情,回荡在每个人心间,给我们一辈子守护好金山银山的信心与决心;回荡在百鸟争鸣的秦岭山脉中,为人们的生活送去新的企盼和向往;回荡在双眼中薄泪涟涟的武主任心中,引起了他的无穷遐思……

月光、胭脂河,互为辉映,似在为同衾共枕,爱河缠绵的丁林夫妇伴奏。三胜子用炭头在门楣上书写的“积德儿女爱长伴,节俭人家庆有余”的对联,鲜亮无比,夺目照人。那是我按武主任的要求撰的。

十六

“小陶,现在明白我为啥要和你住的原因了吗?”

墨水瓶做的灯盏取代了松结油照明。灯光下,我跳下炕双脚并拢,悔恨的向对面炕上的武主任抱拳致歉。

黄土夯一尺多厚,麦草泥抹平,又用麦衣泥抹得光溜溜、平展展的土墙,后墙再以瓷实的土坯砌高泥牢,使其成为后檐高前檐低的托椠房。其上以榫卯竖向勾嵌檩条,横向平挂椽子,上铺我们下雨天饭后编串的竹簾,簾上匀匀抹泥,再将灰陶色瓦片压茬掺实委于泥中,防渗隔热更保暖。那瓦片大小一致,竖看一条线摩肩接踵。一下雨水顺瓦沟淌,屋顶不存不渗,檐下砸的原窝窝,洗净瓦沟落尘和鸟屎的天河注水,烧开泡茶馓饭,甜甜的味道润口爽心,回味绵长。三胜子将烤火炉的烟囱改为回字形通道,满炕转满炕热的巧手妙作,既节约柴煤又实用更安全的同时,避免了炕在内烧火门在外,雨雪天烧炕受冻怕狗熊伤人或狼咬㞗㞗的危险。前檐接四五尺长的椽子,錾圆的石头础滴石上立柱一撑,宽宽展展的廊檐,遮雨挡雪避风,堆放背篓镢头,晾晒种籽、山野菜和核桃栗子蘑菇等,一举多得。那套间虽小,里外一转,仿佛置身于秦安大地湾八千年前的F901宫殿当中。苗圃拔草,雪地里巡山回屋,腰酸背痛腿抽筋时,半斤老酒下肚,或蜷曲或直直挺热炕上一觉醒来,舒经活血,全身活脱,困乏尽解。我们的生活,蒸蒸日上,充满梦想。

半个时辰前,武主任心绪沉郁的对我说,他是陕北人,已近知天命之年。他一岁刚过妈妈生弟弟时死于血崩。十岁那年,父亲被伤寒夺走了生命。在那瘟疫肆虐,易子相食的年代,无力结婚的叔叔拉扯他一年后,被兵匪逼得跳崖而亡。他请邻居帮忙寻找三四天后,就地掩埋了一堆走兽飞禽吃剩的骸骨。一九三五年一个鬼哭狼嚎的风雪之夜,半僵在行乞路上的他,被人背上走了。缓过气后,他从那些人的谈话中听出,这是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领导的陕北红军。一年后,毛主席领导的中央红军一到,全国各地的都来了,陕北成了中国革命的大本营。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发动的内战又来了,打就打。按照毛主席和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在全国战场不断取胜的同时,彭总司令和习政委根据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巧设伏击,以少胜多,取得了保卫延安中“青化砭首战大捷”、“羊马河再歼胡匪”、“蟠龙镇攻坚拔寨”的“三战三捷”。此时的他已是尖刀连一排排长。却就在蟠龙镇攻坚时,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到底伤了哪儿,他不细说,已吸取教训的我也不再问。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修复宝天铁路大军中的一员。就因那难言的伤痛,也为了身体,抗美援朝没让他去,就近留在天水。辗转多行,最后当了个务林人。

那一刻,我内疚不已,悔愧难当。为什么对武主任要心生嫌恶,怨他悭啬呢!还要一次又一次的问他的父母妻儿呢!变只老鼠找个窟窿钻进去,以逃避武主任一次又一次对我的体谅、宽宥。因为那体谅、宽宥中所传递的善意与信赖,让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我本想把这一切带进坟墓去,不知啥原因,从那天钢厂头一眼看到你,我就有了对你一吐为快的想法。人,太难说,有的亲姊妹,离过父母,相互忌恨,还不如旁人,有的人,一块共事一二十年,分开三天就忘了。可有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象早是知己。”武主任吸着我双手递的纸烟,说:“䢒就是缘份吧,小陶。”

其实,武主任对丁林和唐求儿说过不止一次,我长得像死在上甘岭的他表弟。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武主任接我们那天多次看我的心意,也明白了他的陕北红军的身份。

屋外在下雨,随着气温的下降,这雨后半夜就凝成雪了。天地间必是一派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的景色。秦岭山脉,将如巨龙横空出世,抖落尘埃,雄视南北,和合天地。寒露霜降夜,一夜冷一夜。而我们的新房中,温暖如春,其他人已睡,我却没有丝毫睡意,武主任似乎也没有。

“小陶,我向场领导推荐,你去林场办公室工作,过两天送粮油的马车来,你就得走。”

“我那儿也不去,就要跟着你干哩。”侧身躺的我又跳下炕,盯着武主任说:“你说得对,树栽一棵活一棵,看得见摸得着,人高兴,还实在。”

武主任目光亲柔、蔼然的望着我,我也第一次见面似圆睁双眼望着他。四目相触,似弧光一闪。我发现,武主任双目中闪射的熠熠光辉,是一种让人无法忘记,感觉踏实,绝没掺杂孟子描述的眊和廋的光辉。也是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偶尔遇到一二次,以后再难觅求的光辉。当你遭遇挫折或磨难时,这光辉能给你克服的韧劲和前行的毅力。他的人,就如山脚那棵商周时期的银杏树,既不和松柏争长寿,也不与钻天的杨树夺高矮,只以自己的稠枝厚荫,为一方土地遮挡风沙尘埃,给人们送去放心和力量。

我突然感到,对武主任我须仰视才行。

“这是公事,也是我的职责。”武主任边从烟荷色上解玉玦边说:“我把这个和挎包送给你,作为你我共事一场的念想。挎包是我表弟去抗美援朝临走时送我的,两个窟窿是娥儿姑娘补的,多会过日子的一个女人,不知她……”我上牙紧咬下唇,圆睁的双眼中泪水盈盈,心绪难平。

贾求哥那天山上的骂挨得值,我也彻底明白了那挎包和那补丁后面的故事。以及他不时抚触那补丁的心曲:那就是对站着牺牲在上甘岭的表弟的深切怀念,对姚粉娥的无限思恋,对自己的深情慰藉和矢志报国的拳拳初心,对我们这些愣头青的殷殷厚望。

天地间,万籁俱寂。雨已变成雪在下。灯光闪烁,武主任擦干眼角的泪水,说:“唐求儿处事公道,当管理员好,贾求哥虽会独立思考,但度量小,再磨炼磨炼,三胜子,等有人接班了再说。”最后,他心情沉重的道:“还有些事,小南河钢厂田厂长,会给你说清楚,烦你到时费心办好,我和他是一个村的。”

嗳……武主任如释重负的深叹了一声。

人过六十,夜夜防死。天亮睁眼又是一天,睁不开了即为撒手人寰,驾鹤西去。距耳顺之年还有一截的武主任在给我托付自己的身后事!他怕我两分开后见面少了,难以细细言说,或遇突发事故,酿成遗恨?趁住上新房子的当晚,和盘托出,以了心曲?想到此,我鼻根一酸,盈眶的泪水潸然而下。

武主任抬起掌心厚厚,茧如硬币的右手,给我擦泪中揽我入怀,将那玉玦塞我兜里了。

“我就是你的儿子,武主任。”再次跳下炕,我屈膝以跪。

“儿子……嗳……晓不得粉娥几个娃了?”似在问我,又在自问。“快起来。”

“你答应了我就起来。”我想逼他表态。

“你就跪到明天这时候,起来早了我关你禁闭。”   

禁闭!我顿感惊悸。

“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推门而入的鲜保保、唐求儿、贾求哥、庞三元、花岩等齐齐跪在武主任面前了。

寂然、静谧笼罩着房间。

“起来,都快起来。”武主任最后拉起苟新生,望着门外飞舞的雪花,感情丰沛的道:“我们都是胭脂沟的务林人,秦岭山脉的儿子!”

面面相觑的我们,不认识似的望着武主任。

“我们都是秦岭山脉的儿子,更是陕北红军武文全的儿女!”爬出热被窝,扯着媳妇挤进屋的丁林,紧捏媳妇右手高举着大声喊道。

一呼百应,我们大家在同唱这言这辞。这声音,和合着皑皑白雪,唱响在秦山陇水间,回荡在祖国的大江南北。

灯光下我看见,武主任眼中似滚动着泪花,口中嗫嗫嚅嚅的。他想到了娥儿?抑或他没见过面的儿子!

十七

天更蓝了,水更碧了,生长在华夏腹地——秦岭山脉上的连香树红豆杉丁香珙桐、杜仲杉树连翘金银花等二三千种植物,仿佛一道枯荣更替,四季长青的绿色长城,郁郁葱葱,绿意蒸腾,护佑着大江南北的碧水蓝天。武主任已近百岁。多年来,他倾自己的积蓄,将政府安排他所住的草堂疗养院,作务成了人间胜景。  已从不同岗位上退休的我们九人分为二组,一周一次,配合工作人员轮流陪伴武主任。眼看着银杏树绿荫婆娑,水楸木挺拔高耸,红豆杉纤秀健硕时,武主仼舒心的笑了。那天上午,按照他电话要求,我们八人轮换推着骨折坐上轮椅的庞三元,赶到武主任面前,陪着他吃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顿馓饭。望着他面露微笑,睡着似咽气在我臂弯中的安然,我明白了他叫我们的心意,同时想起了武主任生前在不同场合说过多次的一句话:人死如灯灭,活着时能发多少光就发多少,不要留下遗憾。对。爷爷和父亲以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所追求的人生三不朽,被武主任用一句大实话说透了。望着他慈祥、和善的睡相,我也明白了:这话是从为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撕杀中用鲜血凝成的,也是从武主任带着我们吃馓饭、发糕和煮黄豆中栽的那片水楸林中生长出来的。至此,原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仿佛醐醐灌顶,全明白了,我眼前豁然一亮。

唐求儿为我擦干了泪水。

十八

哀乐陪伴着一批批吊唁走入走出,我们九人和搀扶着妈妈姚粉娥的武怀德,躬立一旁在迎送。

旋即,姚粉娥打开一黑色拉杆箱,提出九双白布底子黑条绒面的布鞋,摆在了灵前,接着又掏出一双只做了三分之二的半成品摆在了旁边。接着,她取出那五十元人民币,放在了鞋上。

她是那年组织上给武主任撮合的妻子姚粉娥。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寻找丈夫武文全。分布于三市十二县的二十多个林场中的有些她去过二三次,可就是撵林子三十里一个、五十里一个,甚至分布更远的深沟老林中的营林区她没去过。直到那天麦地里拔草中邻居给她说了林场招人,还提到离她家三十里新筹建的马滩林场时,她似吃上秤砣铁定了找回他过一辈子的心。她恨自己那天在马滩林场面对十个人异口同声,言词一致的回答没她寻的人时,追问不细。只有脸似黑包公的大师傅招呼她吃饭时,对她的再三盘问,似有点躲躲闪闪,一转眼马上说:“我们林场,没武文全这个人。”

没!哄鬼去。你们最远的胭脂沟营林区,来回不也就三百多里吗?走,寻武哥哥去!她抬头望望太阳,揣揣包里大师傅刚给的二个包谷面掺白面蒸馍,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有它,就不怕挨饿了。山林中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苗条又细长。花香和鸟语似在给她助力,她追着自己的身影在小跑。胭脂沟,来回三百多里,我能走到吗?中间还要过个狼渡滩!走,就是爬冰卧雪,讨吃要喝,也要寻着我的亲亲哩。爬坡、下山、蹚河的山路,长得似没尽头。小溪边三四只羚羊在喝水,望着它们,她笑了。羚羊回望二眼她钻入林中了。对着水里的倒影,双手撩水洗净脸上被狼牙刺、倒勾牛等划破结的血痂,望着水中黑葡萄似的双眸笑笑,离开溪流,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鞋袜,倒掉沙土,掐住脚掌上磨出的血泡,咬牙掐烂挤出血水,展手从身旁揪三四片树叶,揉搓片刻,连汁带渣压脚底上的溃烂处止痛,穿好鞋袜,爬坡穿林。秦岭逶迤,林道坎坷,趁着刚吃的蒸馍的给力和夕辉晚照,她爬上山腰,站一壑口,望望目力所及的山峦,一瘸一拐在下坡。咕噜噜……受伤的右脚一崴,她滚下山坡,躺在了路畔的草丛中。下雨了?穿梭在浓稠的林荫花海中没有发现!她手扶一树站起,隔布摸摸,蒸馍还在,赶路就有劲了。顾不得脚崴和跐破的皮肉流血,她踏上大路向前走,一里、二里……又是四五里撂身后了。路边出现了农田,有农田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办法了,有办法就能找到我的武哥哥了!心中窃喜的她激动得喊了一声。

天,黑了,真的黑了!风声林涛声裹着春雨和汗水,穿透她单薄的衣裳,直灌心胸。呜……呜……身后传来了狼的嗥叫。妈呀!狼渡滩真的有狼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悔没听林场门房值班师傅的劝告。饿了一冬的狼,只要是肉,见啥都不放过。狼的嗅觉很灵敏,它会跟着人的气息追来,在你顶慌乱没力气的时候下口。她一跛一拐的边走边想:躲,躲哪儿去?爬树上!狼会蹲在树下,耐心等你打盹时跌树下落在它的口边,再慢慢享用。她站住,对着夜空又大喊了一声,紧张、害怕的心情似轻松了些。大不了一死,放胆和这畜牲拼一回。为了给心疼儿子怀德找着红军大大,我喂了狼也值。这样一想,她倒多了一分胆量,少了三分害怕。干脆放慢脚步,散步似边走边唱响了武哥哥教她的陕北民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

……

日落你就安生,

天明再登程;

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金靠你自操心。

……

她给自己壮胆的喊叫和歌声,招来了似虎的狂啸和枪声。

夜色笼罩四野,山林中的雨随着气温走低,变成雪在下。狼的嗥叫再次响起,似就跟在身后。拄着木棒赶路的她不由得心头一抽,全身一颤。没寻着武哥哥,我还不能变成狼的食,我要没了,怀德娃就成孤儿了!她回头一看,不慌不忙尾随而来的狼,暂停行走,半蹲着看她跛脚前行的姿势。蓦地,只见狼眼中磷光一闪,张开獠牙大口,向前一蹿朝她扑来了。完了,啥都完了!我的怀德要变成没娘娃了。苦命的娃,娘拉扯不了你了,啥都要靠你自己了,可你一定要找着你的陕北红军大大武文全,给他说清楚娘寻他的苦心!雪,越下越大。真要变成狼食了,只求那畜牲一口咬断气管,让我少受些罪。雪落进脖子里受伤处如针在扎,她望望即将落在眼前的饿狼,无奈的闭上眼睛,等待狼吃。倏!那雪水沁得她想起了小时候田地里剜野菜时和伙伴唱过的山歌——铲把长,铲把短,手捏铲儿把狼打……不能等死,放手和这畜牲拼一场。我手拄的木棒比铲把长得多,打狼比剜菜刀得劲。她咬牙转身,双手高举比镢把粗的木棒向腾空扑来的饿狼打去了。嗞蹓……带伤的右脚一崴,她摔倒在了雪地上,饿狼的前爪已经落地,她也闻到了狼的气息。使出吃娘奶的力气,手杵地爬起站稳,再次举棒朝狼打去,不偏不端,那棒打在了狼的眉宇间,被迎头一棒打懵的狼,闪巴着绿眼在瞪她。不能给这畜牲喘息的机会,这一棒打碎它的头,但就在木棒即将落下时,似乎猜中了她心意的狼,头一偏,躲过挨打,瞪圆双眼望着因身体失重而倒地的她,打在地上的木棒也断为二截。用力过猛,血冲脑门,昏昏迷迷中她感到自己似被人高举着飘起来了,飘啊飘,一直飘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洞天福地,那儿有好多男人女人,她的武哥哥就在这些人中,还被二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灌得似醉非醉中搀扶着朝前走了。她喊叫着想追上她们,撵走女人,拉上武哥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让他手掌上的茧子扎得她的奶奶有点痛中亲亲她摸摸她,听她哭诉自己寻他的艰难时,他头也没回,搂着那女人打情骂俏中走进了一绣花帐。她想追上撕烂那女子的臭嘴,顶好掏出她们坏透的心喂狼,再拉回武哥哥数说他质问他,而她却不忍心这样做,因为那会让武哥哥颜面扫地。再说,她一百个放心,一万个放心,心爱的武哥哥绝不是那种人,更不会干那缺德事。忽而,她仿佛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由一男一女二个厉鬼拉着参观阎罗殿,从倒推磨研下油锅、断筋剔骨、礁捣肉浆、直到百兽食场结束。在那儿,她见了好多青面獠牙,相貌狰狞的红鬼绿鬼,却没见到她的武哥哥。想想那地府阴曹的百兽食场,她顿感惊魂不断,毛骨悚然。嗨!原来是迷糊中的断肠一梦。她感到额头上暖暖的,并且慢慢向下移,那是狼在找下口的部位。这畜牲比我聪明多了,由它去吧。不,挣命再拼一次,她悄悄摸过身旁的木棒杵地,使出吃娘奶的力气咬牙站起,瞅准狼向她扑来之机,连人带棒箭似的射进狼口里朝前直推。一步、二步、三步、……十九、二十……三十……但见肉没吃到口又受伤的饿狼,猛然向下一蹲,头朝后仰中咬住木棒拖着她倒在了雪地上。喘口气,她咬牙想爬起来,但那又被利石划破足掌的腿脚,似再不听她使唤了……大大,你当兵吃粮去一二十年了,死活连个音讯都没,我的日子推得多难你晓得吗?请你原谅女儿的不孝。饿狼在舔她脚底上的血。她慢慢蜷起了另一条腿。妈妈,我爱你恨你又想你,你跟着走村串户的货郎走时为啥不把我引上,让我成了没娘娃!我就要变成狼食了,再见妈妈!饿狼停止舔血,抬头嗥叫了二声,在呼唤儿女吗?心中惊悚连连的她似在对着黄天厚土在留遗言:怀德儿,娘是为寻你的红军大大被狼吃的,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怨娘,更相信你会成长为一个好人。有件事,娘一定要给你说清楚:你过年的新棉袄右襟襟里有五十元钱,那是你大大跟我结婚时政府给的安家费,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化,日子实在没法过你要化时一定把帐记下,我的心疼娃。等你的陕北红军大大回来了好交帐。还有,和钱一起的,是我请村小学文老师写的信,能证明你是红军武文全的儿子,说不定以后对你有好处哩。人嘛,凡事图一头不图一头,那干部说得对。再见了,我的怀德儿!她感觉脚腕上有些疼。狼在下口!展手抓二把雪,填进嘴里咽下,滋润多了。 畜牲,请你一口咬死,让我走个痛快。干脆乘还有一口气,把武哥哥教的《走西口》唱完。

……

哥哥你走西口,

万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

有钱的是朋友,

没钱的两眼瞅;

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长日又久……

雪,不下了,天地间一派银妆素裹,分外妖娆的大美景色。纯净的空气似可沁透人的身心,过滤掉体内的杂质。灰蒙蒙的天空挂着一勾弯月。缓过气的她再次爬起时,被狼扯倒了,兽性大发的畜牲再不给她机会了。她感到腿上更痛了,狼先从那儿下口了,她歇嘶底里的吼了一声。

和吼声同时炸响的还有枪声和藏獒的啸声。拉扯她站起的人喝退咬住狼不放的藏獒,看着狼消失在了雪夜中。

她跟着打枪的人,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一顶帐篷中。那是在此放牧牦牛的夫妻和一儿一女的临时家庭。帐篷外点堆火,既取暖又驱赶野兽,还给旁边围栏中的牦牛以安全感。火堆旁站着刚才救她的似驴大的藏獒。

听完她的叙说,那年约四十上下,脸蛋红肿的女人笑笑没言传。

“我劝你别去那儿了,向西再走三十里,剩下的路上去年攒的雪有一二尺深,一脚踏下去扽不出腿子。”说话的男人年约四十四五,他身披一件皮袄:“那地方,五、六两个月栽树,剩下的时间就是护林,放羊。你想想,一脚踏进雪里扽不出腿子,还不把你冻死了。再碰上狼,你咋弄哩。”

那男人看看她,从挂在篷顶的钩子上取下一个牛皮酒囊,边喝边翻火上烤的干肉和她放上的蒸馍。一会儿,那女人从男人手中接过酒囊,咂了二口。她笑着推过那女人递来的酒囊,心中好羡慕,糟糠夫妻的日子多好,你不偷跑,咱的日子比这还好,怀德他大。

雪,又下开了,帐篷内却暖暖和和的。

听完她的再次问话,那女人停止给她包扎伤口,说:“我的娘家离胭脂沟不远,可我没去过那鬼地方,娃他大寻走失的牛时去过一回。再过三个月,你坐三天一班的汽车来,下车走三十里到胭脂沟,再寻你的红军哥哥也不迟。”

再过三个月,坐三天跑一回的班车,下车走三十里,去胭脂沟寻怀德娃的陕北红军大大。迟不迟?她在拷问自己。在火堆边取过鞋穿上,她走出帐篷,看了看围栏中的牦牛,对着天空叹了一声。

枪响、狗叫、救人,都是放牛人听见喊声歌声后做的,她全明白了,也庆幸自己遇上了救星。

走进帐篷,她揽过那男孩,撩起自己的衣襟,给娃擦干鼻涕,拿起烤热的蒸馍一掰两半,边给两姊妹边问道:“你们前一阵唱的啥?还好听。”

女孩抢先道:“我们学校的老师编的儿歌,我和哥哥唱给你听。”

她拍拍手,以示鼓励。

俩姊妹站在火堆旁,童声朗朗的拍着双手唱开了。

狼渡滩、水连天,

大禹为它愁苦脸;

打从红军长征从滩里过,

如今牛羊满山川。

……

唱到一半时,那女人手拍酒囊,男人挥舞旱烟歌,也加入了,火堆边的她也在哼唱。

突然,篷外的藏獒追着什么拼命在叫,那男人取过装填好药的枪,走出帐篷,喊回藏獒,打了一枪。闻着她的气息再次赶来的狼,低嗥一声跑了。

“你为啥不打死它?”

“只要不伤牛和人,吓呼吓呼让它走了就行了。”那男人边往猎枪里装药边说:“你今天打死一只,过二天会来一群找你算帐。”

“那时,人就真成狼食了。”用二片树叶包牛肉的女人笑对她说。

看着俩姊妹吃馍的样儿,她又一次想起了寄宿在隔壁芳红家的儿子怀德娃。

天亮了,她坐着给山外供销社送杈把扫掃木锨的牛车返回了。一路上,她手摸包中的一块牛肉在叨念:“我的怀德娃有牛肉吃了。”

那是当天下午也将离开牧场回家的放牛人送她的。

……

她也恨小南河钢厂的田厂长,已记不清多少次的诉求后,他只劝吃劝喝,提及正事,一推六二五,只字不沾。后来,在儿子武怀德的劝说下,她才停止寻找,这次的阴阳两界见面,还是担任秦枫市林业局局长的怀德儿告知她,并通过相关部门和秦山林业局对接、核实、确认后实现的。

……

缓步上前,我从武主任送的挎包中掏出那玉玦,和挎包一起摆在  鞋子旁边了。鞠躬时我看见,那鞋底里面的正中间,用红线镌绣着一个鲜活的心形图案。盖子翻开的弹药箱中,向人们展示着武主任生前的部分生活用品,特别架在搪瓷碗上的那双我们自己用竹棍切的筷子,向人们无言的叙说着武主任在世时的生活。尤其我,仿佛看到了他多次用那筷子给我掠他的馓饭的情景。“我饭量小……年轻人吃上长人才。”

十九

“武主任离开部队前是连长,后来辞过县粮食局副局长,商业局长和林业局局长,再后来,请求组织免了任职快二年的公社书记,就和咱们一个锅里馓馓饭、煮黄豆、蒸发糕吃了。听清楚了吗?”眼望松枝上发出的新芽,我又一次对唐求儿等人说道。

溪流边,麂子和锦鸡在喝水。

“武主任到底受了啥伤,没生育能力的?”花岩盯着我问道。

犹豫片刻,我望着墓碑,说:“蟠龙镇攻坚到白热化时,身为攻坚排排长的他,飞身保护助战的副连长时,被敌人交裆一棱子打没了㞗㞗,抢救后命保住了,却没了生育的本钱。蟠龙镇大捷后,那个匪军被田厂长从俘虏中揪出,将肚脐眼以下打成筛子了,他也从副排长被撸成战士,抗美援朝也没让去。”

唏嘘、惋叹、钦佩、凛然,各种各样的表情,闪射在大家脸上。

“那助战的副连长,就是站着死在上甘岭的那人?”贾求哥问道。

“对。那连长姓卫,是武主任姑姑的儿子。”我语气滞涩的道:“这就是田厂长去世前五年告诉我的。”

田厂长小武主任三岁,却早过世了十多年。

遵循遗嘱,武主任的部分骨灰已撒入他带着我们,亲手栽植的那片水楸林中。坟茔中陪伴骨灰盒的是二双筷子,一个搪瓷碗和一双姚粉娥做的布鞋。花岗岩墓碑右左阴刻着白漆填描的“干金山银山事,做发光发热人。”楹首篆书阳刻“止戈”二字。落款为:妻、姚粉娥,儿子:武怀德、丁林、贾求哥、苟新生、裘三胜、唐求儿、庞三元、鲜保保、花岩、陶珺苒。

阳光下,那碑辉光熠熠,夺目照人。

坐在轮椅上的庞三元看看碑,问道:“我们死了咋弄哩?”

丁林道:“咱九人联名立个遗嘱,公正了人手一份,让儿女办好。”

“还象当年那么聪明,丁兄。”给坟头培好土的三胜子笑着道:“就埋在武主任脚下。”

“活着跟他栽树,死了还跟着他一起巡山护林。”

“还有我和妈妈哩。”手提铁锹走来的武怀德说道。

十位男人的二十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了。

这一握,能握出当年武主任带着我们,育树育人中的咬定青山不放松吗?

能,我信。

于是,我收回凝视竹笋的目光,推着庞三元,和大家迎着对面跑来的人群走去了。

那是马滩林场的第三代、第四代务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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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恩,字山型,甘肃天水人,。著有《高德恩诗选集》,系《中国书画报》撰稿人、麦积山石窟艺研所特聘研究员。小说、散文见于《飞天》《延河》等。以《麦积山壁画与中国画的守正创新》《诠释王羲之的以“意”为书》《玉壶盛春见美襟》《耄耋方显韶华年》《从黄宾虹80求脱谈中国画的守正创新》《文化成就的书法大家——吴善璋》等为主的,书画评论和人物专访刊发于《中国书画报》《人民日报》《中华新闻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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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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