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祭祖
濡林
儿时的梦里,总立着故乡那三棵白杨。它们沉默地站在黄土地上,夕阳西沉。我翘着腿,躺在树间的吊床上,嘴里叼一根草杆,随着哼唱轻轻晃动。爷爷就在不远的水池边,盘腿坐着,一下一下地砸杏核。
忽然,杨树沙沙作响,草木轻摇——晚风从远山谷口涌来,凉意透衣,又匆匆隐入渐深的暮色。爷爷起身,把砸好的杏仁递到我手里,草帽往头上一扣,拍去裤脚的灰,说:“走吧,该回了。”我囫囵吞下那口香甜,牵着他温热的手往村里走。那杏仁的滋味,至今未忘。
斜阳里,几只黑鸟在天边盘旋,时而滑翔,时而俯冲,像在迎接清凉的夜。暮色四合之前,它们终于落回那排白杨的枝头。
那时总觉得,日子如田边渠水,平缓无声。只有晚风摇着树影,窗内是暖融融的土炕。月光洒在爷爷均匀起伏的胸前,我紧贴着他,闭上眼睛,等待一个又一个安稳的明天。
光阴如梭。不知村口枣树结了几回果,不知树下熟透的杏子落了几茬。我终于乘车,回乡祭祖。
午后炎炎,沿景区公路向北,是一大片向日葵田。饱满的花盘垂着金黄花瓣,过路人被晒得抬不起头,它们却倔强地昂首,直视那既带来温暖、也带来干旱的太阳。花田背后,黄土山峦缓缓掠过。千百年风沙堆积,流水刻蚀,山体留下道道浅沟,又始终彼此相连,如一群并肩前行的先人。他们身后是戈壁的炽热与荒芜,眼中却望着北方巍峨的石林。
车往前行,那群“人”也在前行。顺着他们的目光,参天石林渐渐浮现,如一道隔绝天地的巨墙。越靠近,越觉得它遮蔽苍穹。站在山脚的人会想什么?石山又会想什么?我想,人们一定向往墙外的世界——那被遮蔽的天空之后,定有令人痴迷的远方。
于是,一条蜿蜒山路引我们驶入石林。近看才知,每座石山皆由无数石柱聚合而成。石柱耸立,布满水蚀的竖痕与风蚀的横纹,粗糙如庄稼人皴裂的手指。它们一簇簇围着我,参天而立,如一声声沉默的呐喊。不知是哪户人家在困顿中向天怒吼?又是谁人指天发誓,要击碎命运的铁幕?时光流转,后人或许渐忘,黄土地却记得分明。那信念化作石柱,长眠于此。而曾经最可爱的人们,以移山之气魄,硬是在石林中劈出这条盘山路,造出这片福地洞天。
立于石林高处北望,一条长河横贯东西,那便是我们的母亲河——黄河。河南岸,石林之北,山川环抱处,正是此行终点:龙湾村。
车沿盘山路下行,村庄的模样愈发清晰。村口玉米夹道,小卖部、老台阶、那棵我曾偷枣的枣树,一一掠过眼前。
车停了。我走进梦中千万次踏过的巷口。铁门锈迹依旧,院中晾衣绳悬着,三轮车停在库房,石阶上垫子未移。风过门响,仍带出厨房的瓜果香。我站在院里,瓦檐上的麻雀歪头打量,如审视一个陌生人。院中再听不到爷爷唤我名字。四下安静,连蝇翼振翅都清晰可闻。
我坐在石阶上,努力回想他的样子……
一个穿棕色凉鞋的老人,背对我往前走。黑裤腿上沾着黄土,每一步,凉鞋都在地上留下印子。我追上去,他穿一件胸口缀着鳄鱼标的旧白衬衫,头戴泛黄的编织草帽。看见我,他抬手轻抬帽檐,露出花白头发,朝我点点头,又将帽子戴好。我看清他臂上凸起的血管,脸上深长的皱纹,和他含笑微扬的嘴角。
我正要相认,他却望着我的眼睛,迟疑地问:“这是谁家的娃?”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懊悔与悲凉倏然涌上。我懊悔多年未归,更悲哀于时光竟将我变成他口中“谁家的孩子”。
戈壁的白杨挺拔如初,树干粗壮,叶如铜钱。晚风吹过,叶片翻动着碎金般的夕光。奔波一日,终于喝上一口热汤。夕阳从石阶、院墙、屋檐,一路退到远方的白杨梢头,最后凝成天际那一抹浑黄的余韵,分不清是霞光还是黄土。大地,渐渐沉入寂静。
我们拓好纸钱,备齐贡品,翌日清晨前去祭奠。拓纸钱讲究心诚,力度、速度、角度,都关系着纸钱是否完整、墨色是否均匀。心诚,则印迹清晰如心迹。
至坟前,摆贡品,插花圈,点香烛,焚纸钱,跪拜叩首。抬头时,见亲人们额上沾着黄土,膝上挂着草屑,伸手欲拍,掌心亦染尘色。我忽然懂得:这是我们与黄土之间,斩不断的牵连。
爷爷生于土炕,归于黄土。他的一生背朝苍天,面朝土,并非沉默无闻。他养育的四个子女皆已成家,孙辈遍布四方。黄土地既生养人,也以高山深壑试图形锢人。但这里的人,从不甘被困守。他们汲取土地的力量,逢河架桥,遇山开路,改变山河。爷爷的脚步,早已走出黄土,走进更辽阔的江山。而黄土高原本身,亦是中国多彩画卷中,厚重的一笔。
石碑被高原的烈日晒得发烫。今夏雨水丰沛,记忆中荒芜的坡上竟覆了一层绿意,贫瘠的土地,也挣扎出绵薄生机。
想起曾与爷爷打盹的吊床、那片水池、那三棵白杨。我常躺在吊床看他劳作:他清淤、堵水、放水灌树。夏日我们在池中洗澡、捉蛙。排水时,鱼随水流进田沟,我便提桶抓鱼。那方寸天地,载满我整个童年的快乐与温饱。
人吃土一世,土吃人一回。爷爷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一生,索取一生,最终化作一粒尘,回归生命的来处。
如今,那三棵白杨依旧如哨兵伫立,树下吊床也许仍在风中轻晃。只是池边再无那一老一少乘凉嬉笑的身影。
但这一切,树上的老鸦都记得。它记得自己年少时,见过爷孙分食红枣,见过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手拉着手,在霞光满天的黄昏里,走向远方的炊烟……
白杨会老,鸦亦会老。
但黄土地与人的故事,远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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