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藉 河
□ 文 子
雨是半夜里来的。先是几滴,试探似的敲在窗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是远客迟疑的叩门。待我凝神细听时,那声音却已连成一片,沙沙地,簌簌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柔软的网,将这藉河边的夜,温柔地笼罩起来了。我便是在这雨声中睡去的,心里竟存着一份踏实的期待,想着明日藉河与两岸山的模样,定是与晴日里大不相同了。
清晨推窗,一股混着泥土与草木清气的凉意便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昨夜的雨并未停歇,只是收敛了声势,变作濛濛的、如烟似雾的一片。眼前的藉河,全然不是我臆想中那般咆哮激动的样子。河水是浑厚的、温润的黄,像一块被时光摩挲得极其光滑的巨大古玉,静静地卧在两山之间。雨点落下,并不激起多大的涟漪,只漾开无数个转瞬即逝的小圆圈,密密地、细细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这块黄玉上轻轻地、不停地刻画着玄妙的符咒。河面因此更显沉静,那是一种吸纳了万千雨丝却不动声色的、内蕴深厚的沉静。
视线越过沉静的河面,便投向那两岸的山。山是秦岭的余脉,在这雨天里,全然褪去了棱角。平日里清晰可辨的岩石肌理、树木层次,此刻都融化在一片空濛的青灰色里。山巅有云雾聚居,不是那种飞流激荡的云海,而是凝滞的、厚重的、仿佛用饱含水分的巨笔蘸了淡墨,在天际浓浓地抹上一笔。那云雾时而缓缓流泻,如薄纱轻挽,露出山体一痕苍翠的腰线,时而又聚拢来,将山峰严严实实地藏起,只留下一片神秘的空无。山是静的,云是动的,这一静一动之间,便成就了一幅活的水墨长卷。我看着,竟有些痴了,觉得那山已不似山,倒像是大地沉思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蕴着无穷的古意与幽思。
这般景致,是容不得喧嚣的。我撑了一柄素色的伞,悄悄走入这画卷之中。河畔的步道上少有行人,只有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细流。岸边的柳树,经雨一洗,那绿色鲜嫩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碧绿的眸子,含着晶莹的泪,欲坠未坠。有鸟鸣从不知名的深处传来,声音被雨水浸润得格外清亮、圆润,一声两声,反而更衬出这天地间的寂静。
我沿着藉河慢慢地走,心也慢慢地沉静下来。忽然想起,脚下这片土地,是叫作“天水”的。这名字起得真好,仿佛天上来的水,与这地方有着宿命般的牵连。上古传说里炼石补天的女娲,故乡便在此处。一念及此,再看这雨,这河,这山,便都不同了。这淅淅沥沥的雨,莫非就是当年补天时,从那缝隙中渗下的、未尽的甘霖?这沉静流淌的藉河,莫非就是她抟土造人时,用以和泥的清水?而那云雾缭绕的山峦,是否还藏着她采炼五色巨石时留下的薪火余烬?
思绪便不由得飘得远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历史的烟云比山间的云雾还要浓厚。这里不仅是人文始祖的摇篮,更是周秦文化的发祥之地。想那秦人的先祖,非子,便是在这附近为周王室牧马,因功封于秦亭,才开启了日后横扫六合的霸业根基。那时的藉河两岸,想必是水草丰美,骏马奔腾,蹄声得得,应和着渭水的涛声。而到了三国时期,这里又成了蜀魏交锋的古战场,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六出祁山,多少次在这片山河之间运筹帷幄,留下多少慨叹与传奇。姜维、邓艾……一个个名字,都曾与这山这水发生过关联。
然而,如今这一切安在呢?金戈铁马,早已化作历史的尘烟;英雄豪杰,也终成了故纸堆里的名姓。唯有这雨,依旧这样下着;这河,依旧这样流着;这山,依旧这样默然屹立着。它们见证过轰轰烈烈,也包容了寂寂无名。此刻,于我这样一个偶然的过客眼中,它们只是它们自己——.雨是雨,河是河,山是山,呈现着一种超越时空的、本然的宁静。这宁静,有着巨大的力量,足以将千年的喧嚣都沉淀下去,化作河底一粒温润的卵石。
雨似乎更小了些,如江南的梅雨,成了几乎看不见的雨雾。我收拢了伞,让那极细极密的水珠沾湿衣衫和头发。空气清冽得如同新酿的泉水,吸入肺腑,有说不出的舒畅。回头望去,来路在雨水中显得模糊,而对岸的山,云雾正悄然散去一些,露出半山腰上一片小小的、白墙黛瓦的房舍,像是一句无意中滴落在这幅水墨画上的提跋,顿时让整个画面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想,我终究是个现代的旅人,无法真正走入那远古的传说或历史的深处。但能在这雨中的藉河边,获得这半日的清静,让思绪在古今之间做一次无拘的漫游,便已是莫大的福分了。这福分,是这天,这水,这秦陇的山川,慷慨赠予我的。
回到住处,衣襟已带了七八分潮意。窗外的雨声又渐渐密了起来,沙沙地,像是天地间永不停歇的私语。我晓得,明日我将离开天之水地,但这雨中的藉河,连同它那沉静的绿、空濛的山,以及那份悠远得令人心折的古意,怕是会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作者简介】:文子,甘肃山丹人。曾在《甘肃日报》、《张掖日报》、《作家联盟》、《张掖作家》、《张掖网络作家》等报刊、网络平台发表数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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