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 > 赵安生专栏 > 正文

赵安生:守着一扇窗

守着一扇窗

我于是想起老屋的那一扇窗来。

窗是老的,木头的框子,漆色早已斑驳了,露出里头木质的纹理,像老人手背上的筋脉。它朝西开着,正对着一方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木,只有一株年岁比我还大的栀子,和几丛随意长着的凤仙。这窗,便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画框。

我在这框里,看过四季的流转。春天,栀子花的浓绿里,会不知不觉地冒出些肥白的花苞,像一个个缩着的小拳头;到了夏夜,那花香便再也关不住了,它成了形的,潮润润地涌进来,霎时屋里就像给牛乳洗过了一遍,连梦都是甜腻的。秋天,月光好的晚上,那光便不再是光,成了一匹凉滑的缎子,静静地泻在窗下的书桌上。我常伸出一只手去,让那月光照着手背,便觉着自己是接住了一捧水,清冽冽的,仿佛一握紧,便会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漏下去。至于冬天,北风呼啸着,拼命想从窗缝里挤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这时节,窗便成了一道可靠的屏障,将一屋的温暖与外面的严寒,划得清清楚楚。

我那时总以为,是这窗给了我风景。如今想来,怕是错了。窗何尝给过我什么呢?它只是静静地、忠实地在那里,不藏不私,不迎不拒。花的开,月的来,风的怒号,它都一一呈现,却从不置一词。它不曾挽留过那稍纵即逝的花香,也不曾拒绝过那刺骨的寒风。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让”一切发生。

这便是一种无言的“容”了罢。我近来常常思索,一个人要修得怎样的心境,才能像这扇老窗一般?见了好的,不起贪恋;见了不好的,也不生憎厌。只是看着,容着,让世界的纷纭万象,在自己眼前流过,而自己的本体,却始终澄明,不起波澜。

古人说“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心里头空灵了,清虚了,祥瑞的光辉才能照进来。那扇窗,不正是因它的“空”,它的“无”,才成就了它的“有”,它的“丰富”么?我们做人,若心里塞满了成见、欲望与焦虑,便如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屋子,莫说是月光,便是目光,怕也要撞得生疼了。

我又想起禅宗里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位禅师,总是夸奖他那间小庙前的荒地。弟子们看了,觉得那不过是寻常的杂草与乱石,并无甚稀奇。禅师便说:“我欣悦它生,容它灭,任它自在地荣枯。这便是它的功德。”我窗外的那些草木,想来也是如此。它们自在地荣枯,不管窗里的人是谁,是喜是悲。它们的存在,只是一种本然的、沉默的宣言。

夜更深了。我面前的这扇玻璃窗上,已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外头的灯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而温柔的光斑。这现代窗子的景致,与记忆里老屋的,终究是不同了。然而那份由“隔”而生的静观,那份由“空”而得的容纳,却仿佛穿越了时光,在此刻交融。

我依旧坐在这里,守着我的一扇窗。我知道,我或许永远也修不到那老窗般的境界,能全然无我地,容纳一切的风雨与晴光。但这总归是个念想。譬如此刻,我静静地坐着,看夜色流淌,便觉得心下也稍稍地空明了一些。这片刻的安宁,大约便是它予我的,最慈悲的馈赠了。

  • 微笑
  • 流汗
  • 难过
  • 羡慕
  • 愤怒
  • 流泪
责任编辑:紫萱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