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无声
院子里的石磨盘,闲置多年了,半截身子陷在土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印章。青苔是它的记忆,沿着边缘,茸茸地生长。我常坐在上面,尤其是在这样的黄昏,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磨盘的中心,有一个孔,黑黝黝的,仿佛岁月深邃的瞳孔。我记得祖母说过,那是注人的谷粒与清水的所在。当年,推磨的人绕着它,走着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的圆;坚硬的石齿咬合着,发出沉闷而均匀的哼吟,于是,金黄的颗粒便从这孔中流入,化作雪白的浆汁,从缝隙里泪泪地淌出来。那是一种牺牲,一种交付,将完整的自己碾碎,为了成就另一种形态的延续。
我抚摩着那冰凉而粗糙的盘面,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情分,大抵也是如此。
总有一个位置,是为某个人,或某件事预备的“孔”。我们将最纯粹、最饱满的念想——譬如信任,譬如善良,譬如一份不设防的感情——如同最精粹的谷粒,虔诚地、毫无保留地注入其中。我们绕着它行走,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生活那缓慢而沉重的碾磨。我们期待着,这艰辛的历程,能酿出些温润的、滋养彼此的东西。这过程本身,便是一种圆满的创造。
然而,石磨是沉默的,它不会言语。你若欺它,将砂石混在谷粒里,或将怨恨掺在清水中,起初,它似乎也一并承受了。但那砂石会磨损它紧密的齿,那污水会腐蚀它质朴的肌理。终有一天,它的转动会变得艰涩、刺耳,再也流不出醇厚的浆液。它并非报复,只是再也无力回应了。它的损伤,是内里的,是永久性的。
风从磨盘的齿隙间穿过,发出幽长的叹息,像是为许多被辜负的过往致哀。那些被当作痴傻而戏弄的真心,那些被视作廉价而挥霍的善意,它们何尝不是这样一盘静默的石磨?它们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粗粝,于是内在精密的纹路被磨平了,钝化了。它们不是不再善良,而是那份善良,收回了它曾经慷慨赠予的特殊滋养;它们不是不再相信,而是那份信任,关上了它曾经为你独开的门扉。
人心不是石头,却也有着石头般的秉性——伤得透了,便只剩下一片彻底的、无动于衷的冰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磨盘的轮廓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成了一个巨大的、虚无的圆。它曾经吞吐过滋养生命的食粮,如今却只与荒草和寂静为伴。我站起身,拂去衣上的凉意。
这世间的利用与玩弄,说到底,不过是向那注人的孔中,投下砂石。最终磨坏的,是自己的食粮,与那个再也无法圆满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