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诸难
赵安生
窗外正飘着细密的雨,那雨声不急不躁,像是天地间一场永无休止的私语。我独坐着,任那“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最难”的念头,如这雨丝一般,绵绵地涌上心头。
钱财的困局,像一座华美的围城。城里的人被无数的账目与欲望捆绑,难得一刻真正的松弛;城外的人踮着脚尖,望眼欲穿,以为那金光闪闪之处便是极乐。我们奔波着,计算着,像一个个永不疲倦的舟子,在一条名为“生活”的河流上,奋力划桨,却总觉得彼岸迢迢。直到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们才恍然,那最难的不是获取,而是在奔波的途中,不忘欣赏一下两岸的风光,品味一下舟中清茶的余温。原来,真正的富足,是手心磨砺出的厚度,是内心沉淀下来的安宁。
人情的网络,则更似一片无垠的夜海。我们都是一艘艘独行的航船,用灯火——我们的言语、眼神与真心——向彼此打着招呼。有时,两船相近,灯火交辉,以为可以并肩航行到永远,那便是“交心”与“信任”最璀璨的时刻了。可海上有风浪,有暗流,灯火会明灭,航向会偏离。于是我们懂得了,“处情”之难,不在于永不分离,而在于分离后,心中仍存着那份交汇时的光亮与温暖。做人,又何尝是为了让每一艘路过的船都喜欢你?不过是修好自己的船身,端端正正地照着内心的罗盘前行,任凭风吹浪打,亦能无愧于这趟航行。
而这一切的难,最终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最庞大、最无声的背景——时光的流逝与生命的有限。我们渴望“永生”,渴望一切美好都能永恒定格,这原是最深切的本能。可若生命真是一卷读不完的书,那每一次的翻页,还会有那般郑重其事的喜悦与忧伤么?正是因为有了“逝去”这枚书签,夹在哪一页,哪一页的故事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字字珍贵。那清晨的鸟鸣,午后的困倦,夜里的沉思,都因为知道它们终将逝去,而染上了一种悲悯而庄严的色彩。
这么一想,心下便释然了许多。人生的种种“难”,或许并非一道道等待攻克的难题,而是一片片塑造我们的地形。有高山,才有了攀登的壮怀;有深谷,才懂得了仰望的珍贵。我们不必奢求铲平所有的高山,填满所有的深谷。我们只需学会在这崎岖的地形上,走得从容,看得开阔。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玻璃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将窗外世界的灯火,折射成一片迷离而温柔的光晕。我忽然觉得,那些“难”,此刻也如同这水珠一般,它们本身或许是冰冷的,却也因此,为我们折射出了这人间万象,更深、更远、也更明亮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