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无名松
白日里的路,是清清楚楚的,有起点,有终点,有路牌指引着。此刻的路,却只是一段混沌的黑暗,被车灯勉强剪开一条缝。我来,原也没有什么名目,仿佛只是被一种无名的情绪驱策着,要到这全然陌生的黑暗里,来寻一点什么。这寻觅本身,便是目的了。
山路回环,车灯的光柱扫过,忽地便捉住了一个影子——不是全然的黑,倒像一团凝结的墨绿,沉沉地压在崖边。是一棵松。我将车停在一旁,走了过去。
它生得算不得如何雄奇,大约是有些年纪了,主干粗粝得如老人的手背,布满了深皴的裂纹。它并非直立着向天争胜,而是从岩壁里斜斜地探出身来,像一个执拗的旅人,正俯身审视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最奇的,是它的姿态。它分明是向着空濛的山谷生长过去的,整个躯干的力道都贯注在那前倾的势里,可它的根,却像铁铸的鹰爪,死死地抠进石缝,仿佛再进一分便要崩裂,退一毫就要坠亡。它就这般凝固在一种惊心的挣扎里,动与静,进与退,在它身上达成了一种痛苦的、也是永恒的平衡。风过时,满身的松针簌簌地响,那声音不是呜咽,倒像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
我忽然想起清人黄景仁的句子,那是在一本泛黄的旧集子里读到的,此刻却无端地跳了出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诗本是写情,可放在这松上,竟也熨帖。它立的何尝不是一个个“非昨夜”的星辰?它餐风饮露,又“为谁”立在这荒凉的中宵呢?它没有回答。它只是立着,让风与时间从它的躯干上流过,一如河水漫过一块顽石。它不像是在坚持什么,也不像在等待什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完整的、沉默的言说。
人总是痴的,总爱问个“为何”。为何要如此辛苦地生在石壁上?为何不长得端正些,圆满些?我们揣度一株草、一棵树,也如揣度身边的人一般,总觉得它们该有个奔头,有个道理。可这松,它似乎把这一切问题都否定了。它不同,也不答。它只是依着生来的那股“势”,长成它不得不长成的模样。它的挣扎,就是它的安宁;它的孤悬,就是它的归宿。
这或许便是天地间一种无言的“劝”罢。人世的“劝”,总带着几分火气,几分不甘,想将一团泥塑成自己心中的样子,若塑不成,便生出“劝不动”的懊恼与倦怠。而自然的“劝”,是无所为的。它只是将它本来的样子展开给你看,你懂了,便懂了;你不懂,它也依旧在那里,月升时沐月,风来时随风。它不向你索取理解,故而它的存在,便成了最深厚的慰藉。
不知立了多久,山风渐厉,有了侵骨的凉意。我默然转身,回到车里。引擎声再度响起,划破了这厚重的寂静。后视镜里,那松的影子愈来愈小,终于又融回那团无名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我晓得,有些东西是不同的了。那棵松,以及它身后那整个沉默的、无劝的夜,已然跟着我,一同下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