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里的时光
我的书桌是靠窗的。这扇窗,朝西,正对着巷口一株年迈的槐树。于是,我的下午,便常常不是由钟表的时针掐算,而是由一片光来告知的。约莫两三点钟,那光便来了。它不是那种初升时的清冽,也不是正午时的白炽,而是一种醇厚的、温润的光,像一块融化了的、流动着的琥珀。它先是漫不经心地涂在槐树最高的那几片叶子上,将叶子染得金绿;随后,便不客气地淌了下来,淹没了整个树冠,又在粗糙的树皮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这时候,我便搁下笔,将自己全然交给这片光了。书页上的字迹,在这光里显得分外沉静,每一个撇捺都像有了心事。桌上的茶杯,杯沿上漾起一圈极细极亮的金边,仿佛一声无声的惊叹。而我自己的手,搁在光里,皮肤的纹路竟也变得像古老的河道一般,清晰而神秘。这光是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背上,一种暖洋洋的压迫感,让人心安,也让人无故地生出些怅惘来。
我于是想,这每日如期而至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访客呢?它似乎亘古不变,总是那般温和而又庄严。然而,细细看去,窗外的光景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幻。那槐树的影子,从东边缓缓地、固执地挪到西边,由修长而短促,由清晰而模糊。一个穿着橘色环卫服的老者,推着他的小车,“咕噜咕噜”地从光影的分界线上碾过,他的背影被拉得好长,长到仿佛要融进这巷子的深处去。几个放学的孩童,追逐着,叫嚷着,像一群扑棱着翅膀的麻雀,倏地来了,又倏地散了,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清脆的笑声,在光影里打着旋儿。
我猛地悟了:那不变的,或许只是光本身那沉默的、给予的姿态;而那流逝的,却是被它照见的一切。是那移动的影,是那变幻的人,是那悄然爬上我眼角的、与昨日不同的细纹。我坐在这里,以为自己是观者,是这“流逝”的见证人。殊不知,在光的眼里,我与那槐树、那老者、那孩童,并无分别。我们都是它画布上的一抹颜色,今日是这般浓淡,明日便淡去一分。我们都是那河流里的石子,被无形的水流冲刷着,磨去了棱角,改变了样貌。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对照。一个是不动声色的、永恒的“观者”,一个是熙熙攘攘的、无常的“万象”。而我,一个有限的生命,却偏偏在这窗前,妄图以这有限去理解那无限,以这流变去捕捉那恒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奢望呢?这便像古人说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那江月何曾关心过岸上人的悲欢离合?它只是冷清清地亮着,照着今人,也照着古时人。我这窗前的光,不也如此么?它照着我的中年,也曾照过我的少年,将来,它还会去照另一个陌生人的书桌。我们不过是它漫长旅途中的一个个驿站罢了。
一阵微风穿过窗棂,拂动了我额前的发丝,也拂动了书页的一角。那光影便随着书页的起伏,轻轻地跳跃了一下,像一声温柔的叹息。我忽然觉得,那哲人般的、试图穷尽道理的我是可笑的。存在本身,或许并不需要追问一个终极的意义。意义,就藏在这光影的流转里,藏在这日常的、卑微的细节里。
我重新端起那杯茶,茶已微凉,但杯口那圈金色的光晕还在。我小心地喝了一口,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这一整个沉静而又丰饶的下午。我不再追问光为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我只是知道,此刻,它在我这里,包裹着我,定义着我。这就足够了。
窗框里的时光,依旧一言不发,却仿佛说尽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