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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井的静默

井的静默

心底是存着几口老井的。

它们大多在旧园深处,或是记忆的墙角边,青石井栏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平日里,你匆匆走过,并不去看它,甚至也忘了它们的存在。你忙着在尘世里奔走,应付那些必须赔上笑脸的交际,经营那些需要精心灌溉的“人脉”,像照料一盆盆需要定时浇水的盆景,稍一懈怠,便会显出萎谢的模样来。

只有在那莫名的、突如其来的片刻——或许是夜深人静时的一声虫鸣,或许是秋风卷起的一片落叶,又或许只是午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阳光移动的一个角度——你才会忽然想起那口井来。你于是踱步过去,俯身向下望。

井里是幽深的,却也是明澈的。你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也看见倒影背后,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纹丝不动的水。你丢下一句话去,并不急着要回答;隔了许久,才听见那沉沉稳稳的一响,从极深的地方传上来,带着清凉的回音。那便是了。

这便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关系了。我们不必时时通信,因为彼此的地址,从未改变。连接着我们的,不是那根看得见的、需要不停拉扯以确认存在的绳索,而是共享着同一片地下,那庞大、幽静而丰沛的水脉。那水脉,是由我们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由那些在彼此面前流过泪也不觉得羞耻的夜晚,由对于某本书、某个念头的会心一笑,所共同融汇而成的。

这关系,不像酒,太烈;也不像果汁,太甜。它像一盏用安静冲泡的茶,或像这口井。它的滋味,是“淡”,是“恒”,是“深”。

由此,我常常想到我们这代人的漂泊。我们像是被风偶然吹聚又吹散的蒲公英,散落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度。我们不断地进入新的房间,结识新的面孔,学习新的规则。我们的生活,被切割成一个个孤立的片段,像一本散佚的册页,彼此难以缀连。我们在无数的“群”里热闹着,却在最深的意识里,体味着一种无枝可依的孤独。

而那一口口老井,便是我们精神的故乡。它们的存在,让所有的漂泊有了一个坐标的原点。你知道,无论你走出多远,那井水总在那里,澄澈如初。它不为你喝彩,也不为你叹息,它只是静静地映照着你本来的样子。在你一身尘嚣、满面倦容的时候,那井水的清凉,便是一剂最好的药。

唐人诗中,王维的《山中送别》最是耐人寻味。“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没有执手相看的泪眼,没有千叮万嘱的眷恋,只是默默地掩上柴门。他知道,也让你知道,明年草绿时,你回来或不回来,这山中的情谊,总归是在这里的。这是一种何等的自信与从容。

所以,我不再为长久的沉默而感到不安。我只在心底,为那几口井留着一片干净的土。我不必常常去探看,因为我知道,当我真正需要时,那甘冽的、能滋养生命的泉水,将永远为我满溢。

那便是我们最终的安顿——在彼此沉默而恒久的映照中,找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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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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