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枝亦有春
整理旧物,也不过是几封字迹已模糊的信,几件想不起由头的纪念品。可那压在箱底的,分明是些早已枯萎了的关系。它们静默地躺着,却仿佛生着细小的刺,不经意便扎一下指尖,连带着心也一抽。我忽然觉得,这满箱的,并非温情脉脉的回忆,倒像是一具具往昔自我的遗骸,沉沉地、无声地压着此刻的呼吸。
我们自幼便被教诲,一个“恕”字是美德,一个“容”字是气量。仿佛人生的课业,便是不断地修补、粘连,将碎了的花瓶用歉疚与妥协一遍遍裱糊起来,只求它仍有个瓶的样子,至于那满身的裂痕是否割手,内里是否还能盛住清水,倒是不大计较的。于是我们学着忍耐,将那刺耳的话语当作逆耳忠言,将那份理所当然的疏忽当作人之常情。我们费尽心力去维系,直到某一刻蓦然惊觉,自己竟在这反复的粘合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尊严的粘合剂,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心的自己。
这哪里是宽恕呢?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献祭。将自我的价值捧上祭坛,去换取一点可怜的、名为“关系和睦”的幻影。那些让你一再怀疑自己存在意义的人,那些精准地刺向你软肋,并以此为乐的人,他们像蔓生的藤,并非来与你共担风雨,只是要缠绕着你,汲取你的生气,以滋养他们自己的枝叶。你为他们熬夜流泪,那份苦涩他们从不曾尝到一滴;你为他们费尽思量,那份辛苦他们也从不曾看在眼里。你的善良,成了他们世界的点缀,而非他们需要回应的真心。
放手,于是成了一种必须的、关乎生存的练习。这并非决绝的抛弃,而是一种终于明晰的认知: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灯火阑珊处没有那个人,风雪袭来时没有那把伞,这固然是凄清的,但也正因这凄清,你才终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才看得清自己真实的影子。这痛,自己来扛,起初是孤绝的,但扛过去了,筋骨便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气。那维系关系时耗去的精气神,如今一丝一缕,都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将那箱子合上,推到床底最深的角落里去。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空出来的地板上,明亮而安详。我忽然明白,所谓的“断舍离”,断的并非仅仅是人与物,更是那个习惯于跪着乞求爱的旧我。放下,也从来不是认输,而是为了将这双一直忙着搀扶、挽留、乞求的手,腾出来。
腾出来,好去迎接下一刻,那真正值得拥抱的、温暖的、踏实的东西。


